沈清鸢的手还停在糖罐上,指尖压着复原的底盖。油纸藏进袖中,纹路刻入记忆。她没抬头,只盯着谢无涯的脸。
呼吸比刚才稳了些,但脉象仍沉。
帐外风雨未歇,守卫的脚步声远近交替。她知道传信兵已经出发,苏眠还未到。时间卡在生死之间,不能等。
她抽出腰间律管,指腹擦过十二孔位。图纸上的排列与《听雨》第一节的音节完全对应。这不是开匣图,是验人图。
必须用特定音律唤醒血脉共鸣。
她刚要抬手试音,帐帘忽然一动。
云铮站在门口,一身旧战袍沾着雨水,左臂胎记在灯下泛红。他没说话,只递出一碗青瓷碗。
“这是我最后一点糖渍梅子熬的水。”他的声音低哑,“听说……能续命。”
沈清鸢看着他。没有接。
云铮也没收回,手悬在半空。火光映在他脸上,额角有道旧疤,是从前蛇窟留下的痕迹。他的手指微微发抖,不是因为冷。
她终于伸手接过。
碗沿温热,糖香混着药气。她低头看谢无涯干裂的嘴唇,慢慢将碗边靠上去。
糖水顺着嘴角流下,一部分滑入喉咙。
刚咽下第三口,谢无涯的身体猛地一颤。
胸口剧烈起伏,像是被什么从内部顶撞。他没睁眼,可左臂上的火焰胎记突然鼓起,皮肤像烧化的蜡,一道赤红纹路从中游出,如蛇般沿着空气爬行,直扑云铮手臂!
云铮闷哼一声,单膝跪地,左臂瞬间涨红发烫。那道纹路钻入胎记,消失不见。
胎记变了形状。原本杂乱的纹路,此刻清晰勾勒出一朵半开的并蒂莲。
沈清鸢瞳孔一缩。
她立刻闭眼,催动共鸣术。琴音未成,心绪已动。她捕捉到一股强烈的情绪——悔恨、压抑、还有深埋多年的痛。
不是针对她,也不是针对谢无涯。是对自己。
她在云铮的心绪深处,听见一句话:
“他本该叫谢云……是我偷了他的命……娘说,只有活着的嫡子才能活下来……”
声音断续,却字字清晰。
沈清鸢睁开眼,一把抓住云铮衣襟,用力扯开。
在他心口正中,嵌着一块玉佩。半块。残缺的形状,边缘磨得光滑,显然贴身佩戴多年。
她迅速探手入谢无涯怀中,摸出那半块一直收着的玉佩。
两块拼在一起。
严丝合缝。
并蒂莲完整了。
灯光下,莲瓣纹路流转,像是活的一样。
帐内死寂。
云铮没动,任她抓着衣襟。他低着头,肩膀微微发颤。
“我知道你会恨我。”他说,“可我从未想过争什么。我只是……不想再看着他死在我面前。”
沈清鸢松开手。
她慢慢坐回谢无涯身边,手里紧握拼合的玉佩。温度从掌心传来,不是冷,也不是热,是一种熟悉的波动——和《心弦谱》初醒时的感觉一样。
原来如此。
二十年前,谢家主母生下双生子。云容趁乱介入,调换婴儿。真正的嫡长子被交给庶婢抚养,成了云家的奴仆,就是云铮。而谢无涯,本是旁支弃婴,被当作少主养大。
血脉错位,名字倒置。
一个活在暗处,背负罪名;一个立于明台,承受诅咒。
她低头看谢无涯。胎记已经消失,皮肤恢复苍白。但心跳比刚才强了些,像是某种束缚被解开了。
糖水起了作用。不是解毒,是归位。
她忽然明白为什么死士临终说“不能让双生子”。他们怕的不是药方被找到,而是怕这对兄弟真正相认,引发血脉共鸣,破除当年设下的禁制。
她看向云铮:“你知道自己是谁?”
云铮点头。“十岁那年就知道了。娘临死前告诉我的。她说,如果我不活下来,他就活不下去。”
“所以你吃了带毒的梅子?”
“是我主动吃的。”他抬起眼,“每三年一次,必须有人替他承受‘双生咒’。我吃下毒,他才能多活三年。这次……我没撑住。”
沈清鸢沉默。
她想起谢无涯书房里挂着的七十二把断弦琴。每一把,都是他在意识清醒时亲手毁掉的。因为他每次杀人后,都会听到一段不属于自己的哭声。
那是云铮的。
他们在血里相连,在命里相缚。
她又想起裴珩确认过的胎记。死士手臂上的印记,和云铮一模一样。不是巧合。是云家主母从小就在培养替身,确保这个秘密永远不会泄露。
她缓缓将玉佩放在谢无涯胸口。
并蒂莲贴着他心口,微微发亮。
云铮忽然开口:“你要是现在杀了我,他就能彻底摆脱诅咒。我死了,咒就断了。”
沈清鸢抬头看他。
“你以为我不知道你在想什么?”他苦笑,“你是听雨阁少主,要的是大局安稳。留着我,隐患太大。杀了我,他才能真正活着。”
她没说话。
帐外风声穿过帘隙,吹动灯焰。影子在墙上晃,像两个人影合在一起,又分开。
她慢慢站起身,走到云铮面前。
云铮闭上眼,没躲。
她抬手,却不是打,也不是杀。
她摘下腰间律管,塞进他手里。
“你记得《广陵散》第三节怎么弹吗?”她问。
云铮睁眼,愣住。
“你说过,只有我能教你。”她说,“现在,轮到你来试一次。”
云铮低头看手中的律管。指节发白,像是抓住最后一根绳索。
“为什么?”他声音沙哑。
“因为你还活着。”她说,“而且你知道怎么救他。”
她转身走回谢无涯身边坐下,拿起糖罐。
底部那行“井水须取镜湖心”还在。她盯着看了很久。
然后她把罐子轻轻放在地上,脚尖一挑,掀开底盖。
夹层露出来。
她取出油纸,摊开。
机关图静静躺在掌心。
她的手指按在第一个律孔上。
云铮坐在地上,握着律管,看着她。
火光映在两人脸上,谁都没再说话。
沈清鸢抬起手,第一根手指落下。
音起。
云铮身体一震。
他看见自己五岁时,蜷在蛇窟角落,浑身是伤。外面传来脚步声,是云容来了。他屏住呼吸,不敢出声。
音第二落。
他又看见十三岁那年,他亲手杀死养母。女人倒下时,嘴里还喊着他的乳名。他站在血里,一滴泪都没流。
音第三落。
画面变了。
一间密室。两个婴儿躺在两张床上。一个戴着并蒂莲玉佩,一个没有。稳婆抱着戴玉佩的孩子,走向门外等候的云容。
云容接过孩子,低声说:“记住,活下来的,才是谢家少主。”
然后她把另一个孩子放进木箱,准备扔进枯井。
可那孩子忽然睁眼。
眼睛是浅褐色的,像春日湖面。
云容顿了一下。
她回头看了眼稳婆:“换回来。”
稳婆惊恐:“可是夫人,您说过——”
“我说话算话。”云容冷笑,“但我也不能让真货死得太容易。让他活着,活得比谁都苦。”
她抱起那个没有玉佩的孩子,放进少主的摇篮。
另一个,被裹进粗布,扔进井底。
三天后,被人救起,送进云家做杂役。
取名:云铮。
音止。
云铮浑身湿透,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他低头看着手中的律管,手指不受控制地发抖。
沈清鸢转头看他:“你看到什么了?”
云铮张嘴,声音几乎听不见:“我……才是被选中的那个。”
“不。”沈清鸢说,“你们都是。”
她站起身,走到他面前,伸手拉他起来。
云铮没动。
她用力拽了一把。
他踉跄站起,差点摔倒。她扶住他肩膀。
“现在不是认命的时候。”她说,“是翻盘的时候。”
她指向谢无涯:“他活到现在,是因为你替他扛了三次毒。但下次呢?你还能撑多久?”
云铮摇头:“我没有选择。”
“有。”她盯着他,“我们可以一起破这个局。”
帐外马蹄声由远及近。
有人回来了。
沈清鸢没回头。
她只看着云铮:“告诉我,你想救他吗?”
云铮抬头,眼里有光闪了一下。
他点头。
沈清鸢也点头。
她转身走向帐门。
手刚碰到帘子,云铮忽然说:“那天在密道,我不是去抢星盘。我是想去关掉它。”
她停下。
“我知道一旦开启,双生咒就会被触发。”他说,“我本想阻止,可来不及了。”
她没回头,只问:“为什么现在说实话?”
“因为我不想再骗你了。”他说,“哪怕只有一刻,我想做回我自己。”
沈清鸢拉开帐帘。
风雨扑面而来。
一匹黑马停在帐外,马上的人披着蓑衣,怀里抱着一个布包。
是传信兵。
他翻身下马,快步走来,把布包递给她。
“苏眠不在营地。”他说,“但他留下这个,说您会懂。”
沈清鸢接过。
布包很轻。
她解开绳子。
里面是一小瓶药粉,还有一片干枯的并蒂莲叶。
叶子背面写着两个字:
**别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