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剩下周亚一个人。
这里和之前那个破烂的,终日不见阳光的屋子,完全是两个世界。
没有霉味,没有“嘎吱”作响的床板,没有从破洞窗户里灌进来的冷风。
一切都太干净,太安稳了。
安稳是需要代价的。
为了那个小鬼。
周亚的脑海里浮现出阮小白刚才的样子。
眼睛亮晶晶的,在新房子里跑来跑去,一会儿看看马桶,一会儿摸摸墙壁,高兴得像个傻子。
明明是个男的,却不娇气。
干净,又鲜活。
周亚觉得脸上有点发烫,一股陌生的燥热从脖子根蔓延上来。
她抬手摸了摸自己的脸颊,很烫。
真是见了鬼了。
她走到阳台边,楼下小区的绿化带里,有几个老人在下棋,还有小孩在追逐打闹,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她以前觉得这种生活跟自己没关系。但现在,她好像也站在这片生活气息里了。
她深吸一口气,风吹在脸上,那股热度才稍微降下去一些。
————————
阮小白一路小跑到楼下。
小区门口就有一家小卖部,进去从冰柜里拿了两瓶最便宜的汽水。
走出小卖部,冰镇的瓶身贴在手心,凉丝丝的。
他没有立刻上楼,而是站在小区门口的树荫下,看向马路对面。
马路对面很热闹,一溜儿排开全是小摊贩。
有推着车卖炸串的,金黄的鸡柳在油锅里“滋啦”作响,香气隔着一条马路都能闻到。
有卖水果的,西瓜切成一块一块,用保鲜膜包着,看着就清甜解暑。
还有卖各种小饰品的,发卡、手链、钥匙扣,在太阳下闪着五颜六色的光。
几个穿着校服的女学生围在一个卖烤冷面的摊子前,叽叽喳喳地讨论着要加什么料。
阮小白的目光在那些摊位上逡巡。
打工是不可能打工的。
他这小身板,去工地搬砖?周亚姐能同意,他自己这条小命也不同意。
可是……摆摊呢?
一个念头,就这么钻进了他的脑子里。
摆摊,时间自由,不用看人脸色。
卖点吃的,或者去批发市场进点小玩意儿来卖。
成本不用太高,主要是辛苦一点。
他低头看了看自己细皮嫩肉的手。
辛苦就辛苦吧。
总不能真让周亚一个人养着他。
他虽然是个娇气的小少爷,但也知道什么叫“一分钱难倒英雄汉”。
他阮小白,虽然体力不行,但脑子好使啊!而且,他还有一张这么英俊帅气的脸,这可是活招牌!
他越想越觉得这主意靠谱。
心里乐开了花。
而且刚才周亚姐姐居然摸他头了。
虽然动作生硬得像在拧瓶盖,但那也是摸头!
阮小白哼着不成调的曲子,连脚步都轻快了不少。
没过几分钟,楼道里就传来了“噔噔噔”的上楼声,比下去的时候慢了不少,还带着点喘。
门被推开,阮小白一手扶着门框,一手举着两瓶冒着冷气的汽水,脸上红扑扑的。
“姐姐,我回来……呼……回来了。”
他大喘着气,把其中一瓶橘子味的汽水递过去。
周亚接过。
“给。”
阮小白又伸出手,掌心里躺着几枚硬币和一张皱巴巴的纸币,是找回来的六块钱。
周亚的视线在那几块钱上停顿了一下。
她没说话,只是伸手接了过来,放进口袋里。
叮当一声轻响。
“你怎么不坐电梯?”
她拧开瓶盖问。
“等不及了嘛,怕你渴死。”
阮小白嬉皮笑脸地走到沙发边,一屁股坐下,也拧开自己的那瓶,仰头就灌了一大口。
“嗝……”
他满足地打了个嗝,整个人瘫在崭新的沙发里,长长地舒了口气。
冰凉的甜味顺着喉咙滑下去,驱散了不少疲惫和燥热。
周亚没坐,就靠在墙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客厅里很安静,只有两人喝汽水时发出的轻微声响。
“姐姐,这沙发还挺软的。”
阮小白在上面滚了滚,像只找到了舒适猫窝的小猫。
“嗯。”
“比我那折叠床舒服多了。”
他叽叽喳喳地说着,从新家的布局说到楼下的小卖部。
周亚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应一声,安静地听着。
阮小白喝完了汽水,把空瓶子放在地上,头枕着沙发扶手,眼睛半睁半闭,看着天花板。
渐渐地搬家的疲惫,加上汽水带来的糖分,让阮小白的眼皮子渐渐开始打架。他的声音越来越小,话也说得断断续续。
“以后……我们就住这儿了。”
“嗯。”
周亚还是那个字。
“挺好的……”
阮小白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变成了均匀的呼吸声。
他睡着了。
嘴巴微微张着,白色的头发有几缕散在额前,整个人缩在沙发的一角,看起来小小的,没什么防备。
周亚走过去,站在沙发前看了他一会儿。
她伸出手,似乎想做什么,但手指在空中顿了顿,最后只是把那个快要从他手里滑下去的空汽水瓶拿开,放在了地上。
然后,她拿起搭在椅背上的外套,穿上,又从口袋里掏出钱包看了一眼,转身轻轻开门,走了出去。
门被带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
屋子里,又只剩下阮小白一个人了。
下午三点多,阮小白是被斜射进客厅的阳光晒醒的。
他天花板还是那片天花板,但窗外透进来的光线,已经从刺眼的白,变成了温暖的橘黄色。
他坐起身,揉了揉眼睛。
“姐姐?”
他喊了一声,屋子里安安静静的,没有人回应。
他爬下沙发,光着脚踩在微凉的木纹砖上,把两个房间都看了一遍。
没人。
周亚不在。
空旷的客厅里,只有他一个人。
那些刚刚被他们费力搬进来的,陈旧的家当,此刻安静地立在各个角落。
破烂的折叠床,掉漆的木柜,缺口的瓷碗……它们和这个崭新的房子格格不入。
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迷茫,毫无预兆地席卷而来。
他现在住在一个陌生的城市,一个陌生的房子里,依靠着一个认识了没多久的姐姐。
没有了过去,好像也没有未来。
阮小白走到阳台,推开玻璃门。
午后的风带着余热,吹在他脸上,也吹动了他白色的短发。
楼下是小区的绿化带,有孩子在追逐打闹,有老人在散步聊天,充满了生活的气息。
远处,高楼林立,车水马龙。
这个世界很热闹,但这些热闹都与他无关。
他趴在栏杆上,静静地看着下面。
心里很空,也很乱。
他想了很多,想起了自己以前的生活,想起了这个世界的荒谬,想起了周亚那个板着脸的小时候,想起了她说的那些话。
“初中没念完,我就出来了,在餐馆洗过盘子,在工地上搬过砖……”
“就这么过来了。”
他忽然觉得,自己那些所谓的烦恼和迷茫,在周亚那实打实的苦难面前,显得有些矫情。
————————————
劳务市场。
人挤着人,空气里混着汗味,廉价烟草味,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绝望。
周亚站在人群边缘,t恤被汗浸得有些贴背。
她的目光快速扫过那些举着或摆在地上的纸牌子。
“餐厅洗碗,二十五,管饭。”
“传单派送,一百一天。”
“工地搬砖,二十一小时。”
工地卸货,她熟。
但她今天不想去,浑身都是搬家落下的酸痛,再去扛水泥,明天就别想下床了。
“凯悦酒店!临时帮工!三十一个钟,干到晚上十点,也管饭!”
一个穿着花衬衫的女人站在一个小马扎上,扯着嗓子喊,声音在嘈杂的市场里很有穿透力。
“要五个,手脚麻利的!马上就走!”
周亚的脚步停住了,三十一个钟。
她挤了过去。
“我干。”
工头上下打量了她一眼,看她虽然瘦,但个子不矮,眼神也利落,便点了点头。
“行,算你一个,身份证带了吧?”
周亚从口袋里摸出那张已经有些磨损的身份证。
工头登记完,又凑了四个人,一辆破旧的面包车把他们拉到了凯悦酒店的后门。
跟刚才的市场比,这里是另一个世界。
后厨光洁的瓷砖地,巨大的排风扇轰鸣作响,穿着白色厨师服的人来来往往。
一股食物的香气和油腻的热气混合在一起,扑面而来。
一个穿着西装,看起来像主管的女人走了过来,扫了他们一眼,眉头微皱。
“跟我来。”
周亚被分派到了宴会厅。
“把这些花篮摆到门口去,对称摆放。”
“地毯上有点水渍,赶紧擦了。”
“那边的香槟塔,去个人看着,别让小孩碰到了。”
主管的指令一个接一个,语气毫不客气。
周亚面无表情地听着,然后干活。
她搬起一个半人高的花篮,入手很沉。
“哎,你,那个新来的!”
主管叫住她。
“动作快点!磨磨蹭蹭的,耽误了事你担待得起吗?”
周亚的脚步顿了一下,眼神冷了下来。
她刚想回头,脑子里却忽然闪过阮小白睡在沙发上的样子。
白色的头发软趴趴的,嘴巴微微张着,整个人缩成一小团。
她喉结动了动,把那股顶上来的火气压了下去,什么也没说,加快脚步把花篮搬到了指定位置。
“喂。”
主管又在喊。
“过来,把这几车菜送去三号厅。”
周亚擦了擦手,走过去。
那是一辆半人高的不锈钢餐车,上面堆满了刚出锅的菜,热气腾腾,分量不轻。
“小心点,别洒了!这可是王总给她儿子办的生日宴,弄砸了你赔不起!”
周亚推着车通往宴会厅的走廊铺着厚厚的红地毯,踩上去一点声音都没有。
墙上挂着油画,头顶是水晶吊灯。
三号厅的门开着,里面传来悠扬的小提琴声和人们的欢声笑语。
她把餐车推到门口的备餐区,一个穿着西装马甲的服务生过来接手。
她本该立刻回去,但脚步却顿住了。
宴会厅正中央,搭了一个小小的舞台。
一个穿着白色小西装的男孩站在上面,大概七八岁的年纪,正被几个大人围着,切一个三层高的大蛋糕。
“祝我们的小寿星生日快乐!”
掌声雷动。
她的视线,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个小男孩身上。
他正不耐烦地推开一个想要喂他吃蛋糕的女人,一转身,又被另一个人塞了一个包装精美的礼物盒。
他脸上没什么笑意,反而有点被宠坏了的骄纵。
周亚看着那张脸,心里下意识地评价了一句。
长得……真一般。
跟她家里那个差远了。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亚自己都愣了一下。
她家那个?
她什么时候,把阮小白当成“她家那个”了?
周亚的目光有些飘忽。
她想起阮小白,那张脸不管什么时候看,都漂亮得不像话。
开心的时候,眼睛像落了星星。
不开心的时候,垂着眼帘,像只淋了雨的猫。
那个小鬼,要是穿上这样一身衣服,站在这样的地方,肯定比这小子亮眼一百倍。
可就是这么个漂亮的小孩,十五岁了,别说这种豪华的生日宴,可能连一个正经的生日蛋糕都没吃过。
住的地方是她用拳头换来的,新家里的家具破破烂烂,连买两瓶汽水的钱,都是她从口袋里掏出来的。
而眼前这个小男孩,他拥有的一切,可能阮小白连想都想象不到。
她很快回过神,在心里嗤笑了一声。
人和人的命,生下来就不一样。
她自己不就是最好的例子吗?还在乎别人公不公平,真是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