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张无可挑剔的脸,配上那副居家过日子的模样,可爱得有点……扰乱心神。
周亚深吸了一口热空气,把那点突如其来的柔软情绪压了下去。
可爱不能当饭吃。
钱才能。
她把银行卡塞进口袋深处,转身朝着另一个方向走去。
还是劳务市场。
跟平常比,人少了一半,但还是乱糟糟的。
工头们的叫喊声,工人们的讨价还价声,三轮摩托的引擎声,混在一起,又热又吵。
周亚没急着往招工的人堆里挤,而是找了个相对阴凉的墙角站着,眼神锐利,在人群里来回扫视。
她在找人。
不是找工头,也不是找活儿。
她在找早上那样的“好事”。
一个念头在她脑子里盘旋:要是再碰上一伙人贩子就好了,来钱可比在工地上搬砖快多了。
打一顿,钱到手。
这买卖,划算。
她的目光掠过一个蹲在地上抽烟的女人,瘦得像根竹竿,眼神躲闪。
不像,顶多是个小偷小摸的。
又看到不远处聚着三四个人,交头接耳,其中一个脖子上有道疤。
周亚多看了两眼。
她们时不时地打量路过的年轻人,眼神不善。
有点意思。
她不动声色地观察着。
那几个人嘀咕了一阵,然后其中一个朝着一个刚下长途车的年轻人走过去,脸上堆着笑,热情地问东问西。
周亚抱着胳膊,继续看。
结果那年轻人警惕性很高,没说两句就摆摆手走开了。
那几个人悻悻地啐了一口,又聚回了原处。
周亚心里“啧”了一声。
是骗子,不是贩子。
她又等了半天,视线在整个市场扫了好几圈,把那些看起来贼眉鼠眼,不像是正经找活儿的人都过了个遍。
有的应该是团伙作案,人太多,不好动手。
有的是看起来太穷,估计榨不出多少油水。
可惜,没一个看起来像是能“干一票大的”。
大部分都是些想坑蒙拐骗的,或者拉人去什么黑中介的。
周亚有点失望。
这种“好事”,可遇不可求。
她站直了身体。
不切实际的幻想结束,该干正事了。
她那点不多的耐心耗尽,眼神也从“寻猎”模式切换回了“找活”模式,直接、干脆。
目光一扫,就锁定了一个正在招人的工头。
那人皮肤黝黑,嗓门洪亮,站在一辆半旧的蓝色卡车旁边喊:“拆迁工地清垃圾!还差两个!干到天黑,一人二百,干完就结!”
日结,二百。
可以。
周亚走了过去。
那工头看见她,愣了一下,上下打量她。
瘦瘦的,不像是能干力气活的样子。
“招满了。”
工头不耐烦地挥挥手,以为她是来凑热闹的。
周亚没动,只看着他,声音平淡:“不是还差两个?”
“差的是能干活的!”
工头嗓门更大了,指着旁边几个膀大腰圆的女人。
“看见没?得是这样的!”
周围有人发出了哄笑声。
周亚没理会那些笑声,只是往前站了一步,盯着工头的眼睛。
“我能干。”
她的眼神很静,但就是那股静,让工头心里莫名地咯噔一下。
工头被她看得有点不自在,嘟囔了一句:“你能干个屁......搬得动吗你?”
话音刚落,周亚弯下腰,单手拎起旁边一个不知道谁扔下的带钢筋的破水泥块。
那水泥块少说也有四五十斤,她拎起来的时候,胳膊上的肌肉线条绷了一下,但整个人纹丝不动,表情都没变一下。
她掂了掂,然后“砰”一声,又把水泥块扔回了原处,砸起一片灰尘。
周围的哄笑声瞬间就没了。
工头眼角抽了抽。
这一下,比说一百句话都有用。
“......行吧,”
她咳了一声,掩饰自己的尴尬。
“算你一个,上车!”
周亚转身就爬上了卡车的后车斗。
车斗里已经有七八个人,都用一种混杂着惊奇和审视的目光看着她。
周亚找了个角落坐下,靠着车厢板,闭上了眼,对那些目光视若无睹。
皮卡车的后斗晃晃悠悠,一路颠簸,拉着她们到了一处正在收尾的楼盘。
工地上尘土飞扬,空气里全是水泥和沙石的味道。
她们的任务,就是把散落在各处的建筑垃圾,碎砖头,废木料,包装袋,全部装进麻袋,拖到指定地点。
活不难,就是熬人。
太阳悬在头顶,没有一丝遮挡,地面被烤得发烫,踩上去都觉得脚底板烧得慌。
周亚没说话,拿起铁锹和扫帚就开干。
她的动作很有效率,弯腰,铲起,倒进麻袋,一气呵成,没有半点多余的动作。
汗水很快就湿透了她后背的t恤,紧紧贴在皮肤上,勾勒出结实的背部线条。
汗珠顺着她的下颌线滑落,“啪嗒”一声砸进脚下的灰尘里,洇出一个小小的深色圆点,然后迅速被蒸发干净。
一起干活的几个女人一边干,一边闲聊。
“哎,听说南边那个厂子又要招人了,计件的,不知道工钱怎么样。”
“能怎么样,累死累活一个月也就三千出头。”
“总比在这里晒着强吧……”
她们的声音混在工地的嘈杂里,显得有些飘忽。
周亚没有参与她们的讨论,只是沉默地,一趟又一趟地把装满垃圾的麻袋拖到指定地点。
她的世界里,只剩下手上的活,和越来越沉重的身体。
手臂开始发酸,腰也有些直不起来。
她用手背抹了一把脸上的汗,留下几道灰色的印子。
时间就在这种枯燥的重复里一点点流走。
太阳慢慢地偏西,光线变得不再那么刺眼。
终于,天色暗了下来。
工地上的探照灯“啪”地一声亮起,驱散了聚拢的暮色。
工头扯着嗓子喊了一声“收工了!”
这声在众人耳中仿若天籁。
她走了过来,检查了一遍她们的成果,还算满意。
“行了,今天就到这儿。”
她从一个黑色的挎包里,摸出一叠零散的钞票,开始发钱。
“你的。”
两张红色的百元大钞递到周亚面前。
钱上沾着灰,带着一股汗味和尘土味。
周亚接过来,对折了一下,塞进了裤子口袋。
其他女人领了钱,三三两两地结伴走了,一边走一边讨论着晚上回去吃点什么。
“赶紧回去了,儿子还等我做饭呢。”
“我买俩馒头对付一口得了......”
喧闹声渐渐远去,很快就只剩下周亚一个人。
她没有急着走。
在工地入口处坐下。
仰起头。
夜幕已经完全降临,深蓝色的天鹅绒上,缀着几颗稀稀拉拉的星星,在城市灯火的映衬下,光芒微弱。
一阵低沉的轰鸣声由远及近。
一架飞机正从头顶飞过,机翼上的红绿航灯在夜色里一闪一闪,像两颗固执的眼睛。
周亚的目光追随着那架飞机,直到它变成一个小小的光点,最后消失在天际线的尽头。
四周又恢复了寂静,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的城市噪音。
她忽然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
又或者。
她变回了那个很小很小的女孩,不是坐在这坚硬的水泥地上,而是坐在乡下田埂的软草上。
那时候的天比现在蓝,星星也比现在多,又大又亮,好像伸手就能摘到。
偶尔也会有飞机飞过,拖着长长的白线,像一道划破天空的伤疤。
那个女孩眼里有一点对远方的模糊向往。
她想,飞机要飞到哪里去?上面都坐着些什么人?
是飞到一个不用干活,也不会挨饿的地方吗?
不知道。
或许她没有想这些,只是单纯地等天亮。
天亮了,就又是新的一天,不知道是好是坏的一天。
那种茫然的,没有着落的感觉,又涌了上来。
周亚坐了很久,直到腿都有些麻了,才撑着膝盖站起来,拍了拍裤子上的灰。
该回家了。
家里,有个人在等她。
她慢慢站起身。
低头看了看自己。
t恤和裤子上全是白色的灰尘和黑色的污渍,手上就更不用说了。
她抬起手,用力地在身上拍打起来。
“啪,啪,啪。”
灰尘扬了起来,呛得她咳嗽。
她想把自己弄得干净一点。
说不上来为什么,就是觉得,不能用这副样子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