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着纪律检查科干部那咄咄逼人的质询,和院子外无数双眼睛的注视,何晓蔓的神情,平静得像一泓深潭。
她不卑不亢地转身,从屋里的桌子上,拿出了那个早已准备好的、小小的硬壳账本。
“刘干事,”她将账本递了过去,声音不大,却清晰有力,“关于你的问题,我想,这个本子,可以回答大部分。”
刘干事的目光,落在了那个账本上。
那是一个极其普通的学生作业本,封面上,用娟秀的字迹写着四个字——“收支明细”。
他将信将疑地翻开了第一页。
然后,他的瞳孔,猛地一缩。
账本上,用一种极其清晰、有条理的方式,记录着何晓蔓接的每一单“生意”。
“十月三日,张翠芬嫂子,男童棉袄一件。布料:藏蓝色卡其布三尺(自备),棉花一斤(自备)。手工费:两元整(已结清)。”
“十月三日,李秀兰嫂子,女童棉袄一件。布料:红格子棉布三尺(自备),棉花一斤(自备)。手工费:两元五角(含盘扣设计,已结清)。”
“十月四日……”
一笔一笔,一条一款,记录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从客户姓名,到衣服款式,再到材料来源和手工费用,每一个细节都详实得无可挑剔。
往后翻,还有更详细的记录。
她那笔将近两百元的“巨额”花费,也被一一列出。
“九月二十八日,于县供销社,扯藏蓝色卡其布六尺,军绿色帆布十尺,细棉布二十尺,共计花费……”
“九月二十八日,于县供销社,购特级棉花十斤,共计花费……”
“十月八日,于县家具店,购实木雕花衣柜一个,花费六十八元……”
每一笔支出的后面,都用曲别针,整整齐齐地别着一张小小的、盖着公章的发票或收据!
刘干事一页一页地翻看着,越看,心越惊。越看,额头上的冷汗,就冒得越多。
这……这哪里像是一个“投机倒把”分子?这账目做得,比他们单位的会计都清楚!
这根本就不是什么“犯罪证据”,这简直就是一本“清白证明书”!
院子外面,围观的军嫂们看不清账本上的内容,只能看到纪检科干部那越来越凝重的脸色,一个个都紧张地伸长了脖子。
就在这时,何晓蔓的声音,再次清亮地响起。
“刘干-事,账本您也看了。现在,该轮到人证了。”
她转过身,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后,落在了张翠芬和吴秀芳的身上。
“张嫂,吴大姐,还有各位找我做过衣服的嫂子们,能不能麻烦你们,进来一下?”
被点到名的军嫂们,先是一愣,随即,一股热血直冲头顶!
张翠芬第一个站了出来!她一撸袖子,大步流星地就走进了院子,那架势,活像要跟人干仗。
“来就来!谁怕谁!”她站到何晓蔓身边,像一尊护法金刚,对着刘干事就开了炮,“干事同志!我来作证!我儿子虎子的新棉袄,就是晓蔓妹子做的!布料、棉花,都是俺自家的!晓蔓妹子就收了俺两块钱的手工费!这叫投机倒把吗?这叫邻里之间有偿互助!你要是不信,我现在就回家把我儿子那件衣服拿来给你看!”
“没错!我也作证!”吴秀芳也站了出来,她作为政委夫人,说话的分量更重,“晓蔓妹子手艺好,人品更好!我们这些当嫂子的,谁家里不忙?谁针线活都那么好?晓蔓妹子愿意牺牲自己的休息时间,帮我们给孩子做件新衣服,还只收个辛苦钱,我们感激她还来不及呢!怎么就成了投机倒把了?”
有了她们两人带头,那些之前还有些犹豫的、找何晓蔓做过衣服的军嫂们,也纷纷鼓起勇气,站了出来。
“是啊!我家的也是!布料都是我们自己去供销社扯的!”
“晓蔓妹子收费最公道了!她还教我们怎么铺棉花呢!”
“这要是算投机倒把,那我们这些找她帮忙的,是不是都算同伙了?干脆把我们都抓走算了!”
一时间,院子里群情激愤。
十几位军嫂,硬生生把两个荷枪实弹的纠察队员,都给挤到了一边。她们你一言我一语,用最朴实的话语,为-何晓蔓辩护着。
人证!
物证!
俱在!
这哪里还是什么调查会?这简直就成了何晓蔓的个人“表彰大会”!
那个幸灾乐祸的白雪梅,看着眼前这急转直下的形势,脸都气绿了。她怎么也没想到,何晓蔓这个贱人,在-家属院里的人缘,竟然好到了这个地步!
刘干事被这阵仗,弄得一个头两个大。
他看着手里的账本和票据,又听着耳边这些军嫂们情真意切的证词,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案子,查不下去了。
别说“投机倒把”了,这连边儿都沾不上!这完完全全,就是一起邻里间的、有偿的手工互助!别说在部队家属院了,就算是在地方上,也属于人之常情,谁也挑不出半点错来!
他的脸色,青一阵,白一阵,尴尬到了极点。
这案子,办得,太丢人了!
就在他无话可说,准备收队走人的时候,院门外,一个冰冷而威严的声音,如同一记重锤,狠狠地敲在了每个人的心上。
“刘干事,调查得怎么样了?”
众人回头一看,只见江延川,正带着他的警卫员周平,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的脸上,没有丝毫的表情,但那双鹰隼般的眸子里,却酝酿着骇人的风暴。
刘干事看到他,就像看到了救星,又像是看到了阎王,连忙迎了上去,擦着冷汗说道:“江团长,这……这可能是一场误会。根据我们目前的调查,何晓蔓同志……并不存在投机倒把的行为。”
“误会?”江延川冷笑一声,那笑声里,没有半分温度。
他没有理会刘干-事,而是径直走到石桌前,将一份刚刚打印出来、还带着油墨香气的调查报告,“啪”的一声,拍在了桌子上!
那声响,吓得所有人都心里一哆嗦。
江延川的目光,冷冷地扫过在场的每一个人,最后,落在了刘干事的脸上。
“同志,”他的声音,冷得能掉下冰碴子,“诬告陷害军属,动摇军心,按照部队纪律,同样是重罪。”
他指了指桌上那份报告,眼神锐利如刀。
“现在,我媳妇的账,查清楚了。那么,是不是该查查,这封用心险恶的匿名举报信,到底是谁写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