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尾声，杯盘渐冷，张衡正眉飞色舞地给苏晨讲着某个夸张的冒险故事，苏晨听得小嘴微张，眼睛瞪得溜圆。
苏翊抱着手臂靠在椅背上，努力维持酷酷的表情，但嘴角时不时被张衡的滑稽表演扯动。
苏砚则安静地坐在苏清弦身边，小口啜饮着温热的甜汤，眼神沉静地观察着席间的每个人。
程皓放下茶杯，从随身携带的公文包里取出一个设计简洁却透着低调奢华的深蓝色信封，双手递到苏清弦面前。
“清弦，”他声音温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郑重，“下个月初，是我生日。家姐程澜的意思，想借着这个机会办个小型聚会，也帮我引荐几位京圈的朋友。”
他顿了顿，目光坦诚地看着苏清弦，“她特意嘱咐，一定要邀请你。她说…很欣赏你的能力和魄力，想介绍些可能对你未来发展有益的朋友给你认识。”
信封上用银粉印着流畅优雅的花体字：「诚邀苏清弦女士及家人莅临程皓先生生日晚宴」。
落款是「程澜」。
苏清弦微微一怔。
程澜？
程皓那位在商界手腕强硬、眼光独到的姐姐？她对自己工作室感兴趣？
这邀请来得有些突然，分量也不轻。
她下意识地看向程皓，对方眼中是真诚的期待，没有半分勉强。
“程皓，这…”苏清弦有些迟疑，“会不会太打扰了？孩子们…”
“怎么会！”程皓立刻笑道，语气带着不容拒绝的温和，“姐姐特意交代了，孩子们一定要来。”
“她还说，要看看能画出《星穹之誓》的徐术背后的老板，培养出的孩子有多优秀。”
他目光扫过三小只，“就当是朋友间的聚会，别有压力。”
话说到这份上，再推辞就显得生分了。苏清弦接过那封质感极佳、隐隐散发着淡雅香气的邀请函，指尖能感受到纸张的挺括与分量。
她脸上露出得体的微笑：“谢谢程总的美意，也谢谢你的邀请。我们一定准时到。”
“太好了！”程皓的笑容加深，明显松了口气。
回酒店的路上，车窗外是流光溢彩的京城夜景。
苏晨玩累了，靠在妈妈怀里昏昏欲睡。苏翊望着窗外飞逝的灯火，不知在想什么。
苏砚则安静地坐在一旁，目光偶尔掠过妈妈放在膝上的那个深蓝色信封，眼神若有所思。
回到酒店套房，刚安顿好苏晨睡下，手机就急促地响了起来。来电显示是「李菁」。
苏清弦走到客厅接起电话，那边立刻传来李菁带着浓浓疲惫和焦虑的声音，背景音里似乎还有隐约的争执和摔东西的声响。
“清弦！不好意思这么晚打扰你！我…我实在是没办法了！”
李菁的声音带着哭腔，语速飞快，“你还记得林宇吗？我那个…不省心的大儿子！”
林宇？苏清弦偶尔听她提起过。
李菁家境优渥，丈夫老林经营着一家规模不小的外贸公司。
林宇是他们的长子，性格从小就有些孤僻倔强。
“记得，怎么了李菁？你慢慢说。”苏清弦放柔了声音。
“前年！就因为他爸非要他学商科，他闹得天翻地覆！最后自己偷偷报了京城的航天大学附中！说什么要学飞行器设计！老林气得差点跟他断绝关系！”
李菁的声音充满了无奈和痛苦，“这两年，他一个人在京城住校，我们…我们联系也少。我心思都在小的身上，对他…确实关心不够…”
电话那头传来压抑的啜泣声。
“我…我知道他怨我们。这次来京城处理点事，想看看他，给他买点东西，补偿一下…可他根本不见我！”
“电话不接，短信不回，去学校门口堵他，他掉头就走！我…我…”
“李菁，你别急。林宇他…现在在京城哪个学校？”
“就是航大附中！高三（7）班！”李菁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清弦，我知道这很唐突，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了！老林他公司最近出了大事！”
“一个合作了十几年的老客户，卷了公司一大笔预付款跑路了！现在公司资金链快断了，一堆麻烦事！老林急得血压都爆了！我必须马上赶回去帮他处理！可林宇这边…”
李菁的声音充满了无助和绝望：“清弦，能不能…能不能麻烦你明天…替我去看看他？”
“不用劝他什么，就看看他过得好不好？给他送点吃的用的？我…我实在分不开身了！求你了清弦！”
听着好友在电话里泣不成声，苏清弦的心揪紧了。
李菁一向要强，不是被逼到绝境，绝不会这样开口求人。
“好，李菁，你别担心。”苏清弦毫不犹豫地应下，
“你把林宇的具体地址和联系方式发给我，我明天一早就去找他。你安心处理公司的事，这边交给我。”
“谢谢你！清弦！真的谢谢你！”李菁的声音充满了感激。
又夹杂着巨大的疲惫，“地址和电话我马上发你微信！拜托你了！”
挂了电话，苏清弦靠在沙发上，揉了揉眉心。京城的行程，似乎总在计划之外生出枝节。
苏翊不知何时从房间出来了，站在客厅门口，看着妈妈疲惫的神色，“是李菁阿姨？”
“嗯。”苏清弦点点头，没有隐瞒，“她儿子林宇在京城上学，和家里闹了点矛盾。李阿姨现在有急事要离开，托我明天去看看他。”
苏翊“哦”了一声，没多问。
苏砚也从房间里走了出来，安静地坐到妈妈对面的沙发上，拿起一本带来的书翻开，但目光却并未落在书页上。
第二天一早，苏清弦安顿好三小只在酒店活动，便按照李菁给的地址，打车前往航大附中附近的一个老旧小区。
小区环境与昨夜程皓那私房菜馆所在的雅致胡同天差地别。
斑驳的墙壁，杂乱停放的自行车，空气中弥漫着煤烟和早点摊混杂的气味。
苏清弦找到李菁说的那栋楼，爬上狭窄昏暗的楼梯，停在五楼一扇贴着褪色春联的防盗门前。
她深吸一口气，按响了门铃。
里面毫无动静。
她又按了一次，等了几十秒，正准备抬手敲门——
“咔哒。” 门锁转动的声音。
门被拉开一条仅容一人侧身的缝隙。一张年轻却写满冷漠和戒备的脸出现在门缝后。
林宇比苏清弦想象中高了很多，几乎要赶上张衡的身高。
他穿着一件宽大的黑色连帽卫衣，帽子拉得很低，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线条冷硬的下颌和紧抿的薄唇。
他身形瘦削，像一株在逆境中用力拔节的青竹，带着一种生人勿近的锋利感。
左耳上戴着一枚小小的黑色耳钉，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冷光。
他看到门外站着的苏清弦，眼中闪过一丝极警惕。
“林宇？”苏清弦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温和些，“我是苏清弦，李菁的朋友。她托我…”
“她让你来的？”林宇的声音低沉沙哑，像砂纸摩擦，带着少年变声期特有的粗粝，更添了几分冰冷和不耐烦，“东西放下，你可以走了。”
他完全没有开门的意思，目光像冰冷的刀锋扫过苏清弦手中提着满满一大袋水果。
苏清弦没有动，目光平静地迎视着他帽檐下那双写满抗拒和厌烦的眼睛：“你妈很担心你。她公司出了急事，必须立刻回去处理。她只是希望有人能来看看你，确认你一切都好。”
“我好得很。”林宇嗤笑一声，那笑声里充满了讽刺，“没有他们，我一样活得好好的。用不着假惺惺地担心。”
他抬手就要关门。
“林宇！”苏清弦伸手抵住门板，声音沉静却带着一种不容忽视的力量，“我不是来替他们说教的，也不是来劝你什么。”
“我只是受人之托，忠人之事。至少，让我把东西放下？或者，你告诉我，你确实什么都不需要？”
林宇关门的动作顿住了。
帽檐的阴影下，他紧盯着苏清弦。眼前这个女人和他印象中那些只会说漂亮话的人不太一样。
她的眼神很平静，没有怜悯，没有责备，也没有那种自以为是的“为你好”的虚伪。只有一种…近乎直白的坦然和坚持。
僵持了几秒。
楼道里死寂一片，只有远处传来的模糊市声。
最终，林宇极其不耐烦地啧了一声，猛地拉开了门，侧身让开一条路，声音依旧冷硬：“东西放门口。给你一分钟。”
苏清弦没有犹豫，提着袋子走进门内。一股独居少年房间特有的、混合着泡面、汗味和灰尘的气息扑面而来。
房子很小，一室一厅，客厅兼作卧室，陈设极其简单甚至简陋。
一张行军床，一张堆满书本和图纸的旧书桌，角落里散落着几个哑铃。墙壁上没有任何装饰，只有一张巨大的、打印出来的航天器结构图。
桌上散落着啃了一半的面包和几个空泡面桶，地上扔着几件换洗衣服。
唯一的亮色是窗台上摆着的一小盆顽强生长的绿萝。
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冰冷的、带着自毁倾向的孤独和倔强。
苏清弦把袋子轻轻放在唯一还算干净整洁的书桌一角，目光扫过桌面上摊开的图纸和演算草稿，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公式和标注，字迹锋利有力。
“看完了？”林宇双手插在卫衣口袋里，靠在门框上，像一尊冰冷的门神，眼神里的不耐几乎要溢出来，“可以走了吧？”
苏清弦没有立刻离开，她的目光落在少年过于瘦削的肩线和眼底那抹浓重的青黑色上。
她沉默了几秒，从自己随身的包里拿出钱包，抽出几张红色的钞票，放在那袋东西旁边。
林宇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如刀，带着被羞辱的愤怒：“你什么意思？”
“没什么意思。”苏清弦的声音依旧平静，“李菁阿姨托我买的。她说你爱吃酱牛肉和烧饼。钱，是她转给我的。”
她顿了顿，看着林宇瞬间僵硬的脸色，“我不知道你和你父亲之间发生了什么，也没资格评判。”
“但李菁，她是真的担心你。公司出事，她焦头烂额，临走前只想着让我来看看你，怕你饿着。”
林宇紧抿着唇，帽檐下的阴影遮住了他的表情，只有插在口袋里的手，指节捏得发白。
“东西送到了，话也带到了。”苏清弦不再看他，转身走向门口，“走了。你…照顾好自己。”
就在她即将跨出门槛的那一刻，身后传来林宇冰冷沙哑、仿佛从齿缝里挤出来的声音：
“苏阿姨。”
苏清弦停住脚步，回头。
林宇依旧靠在门框上，帽檐压得很低，看不清表情，只有声音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直白：
“麻烦你转告她。我的事，不用她管。她的‘好意’，我承受不起。”
他顿了顿，似乎在积蓄着某种更深的情绪，声音里染上一丝压抑的戾气：
“还有，少操心别人家的闲事。”
这句话，他说得极轻，却像淬了毒的冰锥，带着刺骨的寒意和某种模糊的警告意味。
说完，不等苏清弦反应，他“砰”地一声，用力关上了房门。
巨大的声响在狭窄的楼道里回荡，震得墙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苏清弦站在紧闭的门外，指尖冰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