崇祯元年,腊月二十八。年关的气息已浓得化不开,无锡城内外,家家户户贴桃符、备年货,连空气中都飘着糕团的甜香和若有若无的爆竹硝烟味。
运河两岸的造船工坊区,往日的喧嚣已被寂静取代,“五姓十三家”的船厂早已放假,工匠们各自归家,准备迎接新年。
最大的杨氏船厂内,也只剩下东家一家人在忙碌着洒扫庭院,准备祭祖事宜。
船厂主宅院内,杨老栓一家正在准备欢度新年。
杨老栓坐在堂屋门口的小凳上,就着天光,慢悠悠地修补着一张渔网,心里却还琢磨着年前那两位宜兴官人带来的一丝不快。
老妻张氏和儿媳李氏正在厨房里忙碌,准备着祭祀和年夜饭的食材。
七岁的孙子杨小虎穿着新棉袄,在院子里兴奋地跑来跑去,时不时凑到爷爷身边,又被杨老栓故作严肃地瞪回去。
少东家杨明达则有些心不在焉。
他坐在书桌前,面前摊开的正是卢象关留下的那份“怪异”的图纸,手指无意识地在那些精密的线条上划过,脑海中不断回响着“内燃机”、“螺旋桨”、“无需风帆”这些词汇。
理智告诉他这太过匪夷所思,但内心深处那股对新奇事物的好奇与对可能带来变革的隐约期待,又让他无法完全将其抛诸脑后。
“爹,您说那卢大人说的‘内燃机’,到底是个啥样?”
杨明达忍不住又提起话头,他心里一直惦记着这事。
“哼,还能是啥样?无非是些奇技淫巧,哗众取宠罢了。”
杨老栓头也不抬,手指灵巧地穿梭着网线,“祖宗传下的帆樯橹棹用了千百年,何时出过岔子?非要在船上弄个烧火的铁疙瘩,也不怕成了‘火龙船’,自个儿把自个儿烧喽!”
他语气里满是不屑,但若细看,却能发现他眼底深处藏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
就在这时,眼尖的杨小虎指着河面叫了起来:“爹!爷爷!看,有船来了!好像是……是上次那两位穿绿袍子的官人!”
一家人闻言,都停下手中活计,向河面望去。
只见一艘常见的乌篷船正缓缓靠向船厂自家的小码头,船头站着的,正是身着九品绿色官袍的卢象关与卢象群,身后还跟着几个精壮的青年(卢象文、卢象同、卢象水)。
杨明达又惊又喜,连忙放下图纸,快步迎了上去。
杨老栓也放下渔网,站起身,皱着眉头望向码头,心里嘀咕:这都快过年了,怎么又来了?
他沉着脸走出来,看到站在船头卢象关等人眉头皱得更紧了:“卢大人,这大过年的,又是弄的哪一出?”
卢象关再次向杨老栓见礼,态度依旧恭敬:“老匠师,年前叨扰,实非得已。只因漕运开春在即,此事关乎我等后续计划,不得不抓紧。
“卢大人!群大人!不知几位年前光临,有失远迎!”
杨明达也上前拱手行礼,语气带着惊讶与热情。
卢象关等人跳下船,拱手还礼:“杨东家,冒昧打扰,实在抱歉。实在是事情紧急,需尽快验证一些东西,以便年后能立刻着手组建船队北上,不得已才在年前登门,还望海涵。”
“不敢不敢,大人言重了。”
杨明达连忙道,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乌篷船那吃水颇深的船舱,“大人此次前来是……?”
“带来了一些图纸上的‘家伙什’,”
卢象关微微一笑,指向船舱,“想借贵厂一条小船,先行试验一番,验证其可行性。”
杨明达心中一动,激动起来:“大人真的把机器带来了?”
他连忙招呼船厂里仅剩的两个留守伙计帮忙。
首先搬下来的是几个沉重的木箱,打开后,里面是各种他们从未见过的铜管、橡胶软管、封油环、封水环、型号繁多的螺丝、螺母以及一整套闪着寒光的合金钢工具。
接着,是一个相对小巧但结构精密的金属物件——五匹挂机(舷外机),以及散发着刺鼻气味的汽油和一大整箱的柴油。
然而,真正的震撼还在后面。
当卢象关指挥着,用远超明末工艺的钢制滑轮组和坚韧无比的钢丝绳,开始吊装那台上柴6135柴油机时,连一直板着脸的杨老栓都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下意识地向前走了几步。
那是一个何等庞大而精密的钢铁造物!黝黑的机体泛着冷硬的光泽,复杂的管路、气缸、飞轮结构充满了力量感和难以言喻的工艺美感,其重量需要卢象文几人合力,借助那前所未见的滑轮钢索才能缓缓移动。
与之配套的离合器、那个闪烁着金属寒光的多叶片螺旋桨,无一不在冲击着杨老栓这个老船匠的认知极限。
他造了一辈子木船,何曾见过如此庞大、精密、完全由金属构成的“心脏”?
还有那套滑轮组和钢丝绳!轻松吊起数千斤重物而丝毫不显吃力,这若是用在造船起吊龙骨、大型构件上,该是何等便利?
杨老栓的目光死死盯在那滑轮组上,呼吸都急促了几分。他之前的不屑与怀疑,在这一刻被这实实在在的工业力量冲击得摇摇欲坠。
杨明达更是呼吸急促,他绕着柴油机走了两圈,目光灼热,不停地问:“卢大人,这……这就是那‘内燃机’?如此巨大!它……它真能自己转动?带动那么大的螺旋桨?”
“正是。”
卢象关肯定道,“此机可为两三百料(约载重150吨)以上的漕船提供充沛动力。
“这是其中一种,力量更大,但也更复杂。我们先试试这个小的。”
卢象关指着那台五匹挂机,“找条结实点的小船,把它装到船尾,一试便知。”
那是一个结构紧凑、银灰色涂装的机器,尾部有一个小巧的螺旋桨。
“此物名为‘挂机’,亦可称‘舷外机’。”
卢象关介绍道,“原理与那图纸上的内燃机类似,但体型小巧,可直接挂于船尾,使用另一种更易挥发的汽油驱动。马力约有五匹,用于驱动小船,速度应当颇为可观。”
杨老栓凑近看了看,撇了撇嘴,依旧不以为然:“就这么个小玩意儿?能顶得上几个壮汉划桨?”
卢象关也不争辩,只是笑道:“是与不是,一试便知,请老匠师过目。”
杨老栓此刻再也说不出反对的话,他默不作声地去船坞里拖出一条平日用来巡查河道、运送零物的小舢板,长约两丈,船体坚固。
在卢象关的指导下,杨明达和卢象文等人一起动手,按照图纸示意,在船尾加固了一个支撑架,然后将那台五匹挂机安装上去,连接好燃油管。
安装过程本身并不复杂,主要是将挂机的夹具牢牢固定在船尾的横板上,确保稳固。
整个过程,杨老栓都在一旁紧紧盯着,当他看到那精巧的安装接口、灵活的转向机构时,眼中的光芒越来越亮。
他是行家,虽然不懂原理,但能从结构和工艺上判断出这东西绝非儿戏。
准备工作就绪,卢象关亲自示范如何启动。加入汽油,打开油路,拉响启动绳……
“突突突——!”
一阵略显沉闷但强劲有力的轰鸣声骤然打破了河边的寂静!
舷外机尾部排气管喷出一股淡淡的青烟,水下的螺旋桨随之高速旋转起来,搅起一片白色的水花!
“成了!”
岸上的杨老栓浑身一震,眼睛瞬间瞪得溜圆,死死盯着那发出怪响、自行转动的“铁疙瘩”,嘴巴无意识地张开。
张氏和李氏也好奇地站在远处屋檐下张望,杨小虎更是兴奋地想要凑近,被李氏紧紧拉住。
船上的杨明达更是惊得一个趔趄,幸好卢象群在一旁扶住。
他感受着脚下船身传来的轻微震动,听着耳边这从未听过的机械轰鸣,脸上写满了难以置信。
一切准备就绪。卢象关喊道,“象水,你来操舵,我们试一圈!”
卢象水兴奋地跳上小船,握住舵柄,卢象文、卢象同等人则留在岸上,负责照看设备和接应。
“象水,慢推油门,舵把稳!”卢象关大声吩咐。
卢象水既紧张又兴奋,依言缓缓推动油门操纵杆。
“哗——!”
螺旋桨转速加快,推力骤然增大!小船猛地向前一窜,脱离了滑道,如同一条突然被惊动的游鱼,破开平静的河面,向前疾驰而去!
“啊!”
杨明达惊呼出声,下意识地抓住了船舷。这启动的速度,远超他的想象!
卢象水努力控制着方向,小船在宽阔的河面上划出一道白色的航迹。
速度越来越快!两岸的枯树、房屋飞速向后倒退,凛冽的寒风扑面而来,吹得人几乎睁不开眼。耳边是呼啸的风声和“突突”不绝的机器轰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