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河的波涛在船尾渐渐平息,柴油机低沉的轰鸣也随之停歇。
李若星的问题如同投入静潭的石子,在狭小的驾驶舱内激起无形的涟漪。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目光聚焦在卢象关身上。王邦柱的手下意识地握紧了官袍下摆,周京则已掏出随身的小簿子和炭笔,准备记录。
卢象关深吸一口气,拱手答道:“回部堂,此驱动力之核心,名曰‘内燃机’。
其原理乃是燃烧一种特殊提炼之‘火油’,于机内爆燃,推动活塞往复,再经曲轴转换为旋转之力,最终驱动水下之螺旋桨拨水前进。”
他尽可能用这个时代能理解的词汇解释,同时示意卢象水打开发动机舱的检修盖板。
沉重的铁盖被掀开,一股混合着机油和金属余温的气味逸散而出。
舱内,那台6135型六缸柴油机显露出粗犷而精密的全貌:黝黑的铸铁机体上布满管道和螺栓,高压油泵、喷油嘴、曲轴连杆机构清晰可见,冷却水循环管道蜿蜒其间。
“此即‘内燃机’。”
卢象关指着机器,“其构造精密,尤以缸体、曲轴、喷油装置为要。
此物乃机缘巧合,自海外重金购得数台,并有部分残损机械可供拆卸研习,然其核心铸造与精加工之法,海外匠户秘而不宣,极难仿制。”
李若星俯身细看,他虽不通机械,但久督河工,对器物结构自有判断力。
那金属部件严丝合缝,铸造工艺显然远超大明寻常铁匠水平,许多构件形状奇特,非锤锻所能为。
他伸手触摸机身,余温尚存,指尖传来精细铸造才有的光滑与致密感。
“特殊火油?”周京敏锐地捕捉到关键,“非寻常桐油、菜油乎?”
“正是。”
卢象关点头,“此油需从地下深处开采之‘猛火油’(石油)中,经多重复杂工序提炼而得,清亮如水,易燃且爆力强劲,名曰‘柴油’。寻常油脂烟火大、力弱,绝不可用。”
他顿了顿,露出恰到好处的无奈:“不瞒诸位大人,此内燃机虽贵,尚可重金求购。然此专用‘柴油’,开采提炼之难,百倍于机器。海外供货渠道时断时续,价昂且量少。”
这番话半真半假。柴油在现代时空购买也不太容易,而且运至明末确需成本与掩饰。
更重要的是,他要给考察团一个明确的信号:此技术虽好,却有天然瓶颈——燃料受制于人,难以大规模推广。
李若星目光深沉,手指轻轻敲击着冰冷的机壳,发出“叩叩”轻响。
他听懂了卢象关的言下之意:这船不是不能造,但以大明现在的工坊体系和物料基础,要大规模仿制,难如登天。
它更像是一件珍贵的“舶来品”,而非能立刻普及的漕运利器。
周京率先打破沉默,问题直指要害:“卢公子,按你估算,此船造价几何?每行百里,耗油多少?与常例漕船相比,运输成本孰高孰低?”
卢象关心中早有腹稿:“单船造价,连机关带船体,约需纹银八千两。
每百里耗油,视载重、航速、水流而异,大致在一百二十到一百五十斤之间。柴油目前……皆需自海外购运,价格昂贵,每百斤约合银三两。”
他迅速给出对比:“寻常四百料漕船,造价不过千五百两。然其依赖风水人力,北上逆水,日行不过三四十里,若遇浅阻风逆,停滞旬月亦属寻常。且需船工二十余人,沿途耗费口粮、过闸、潜冰、修缮,累计不菲。”
“此船,”
卢象关语气笃定,“满载逆水,日行可达二百里以上,不受风水所限,船员仅需八人。
虽初始造价与燃油耗费高昂,然若计算时间节省、人员缩减、损耗降低、尤其运输紧要物资之‘时效’,长远而言,或可持平甚至更优。
尤其于军情传递、急粮调运、易腐货殖,其价值非寻常漕船可比。”
这番利弊剖析,清晰冷静。既未夸大其词,也未刻意贬低。
李若星眼中掠过一丝赞许。这年轻人,不简单。不妄自菲薄,也不虚张声势,句句落在实务处。
王邦柱皱眉问道:“若此油如此难得,则此船纵快,又有何大用?岂非华而不实?”
“御史大人明鉴。”
卢象关顺势道,“此船正如良驹宝剑,用之得所,则可收奇效。若欲以其全面取代千帆漕船,非但力有不逮,亦恐冲击现有漕纲,徒生混乱。
卑职以为,可先于关键水道、紧要物资转运中试用,积累经验,观其成效,再图后计。”
这个定位,既现实,又安全。
李若星终于缓缓点头,未置可否,只道:“原理已知,利弊已明。且先下船吧。卢府台,接下来按行程,是否该前往府城了?”
“部堂请。”卢象升侧身引路。
众人依次下船。码头上,赵巡检早已指挥兵丁清出一片空地,百姓被远远隔开,但无数目光仍追随着这些从“怪船”上走下的朝廷大员。
李若星站在岸边,回头望了一眼那几艘静静泊着的无帆船,目光深沉。
卢象升适时上前:“部堂,诸位大人远来劳顿,府城中已备薄宴,为各位接风洗尘。是否先行移步?”
按照原定行程,视察完码头后,大队人马将直接前往府城。
李若星等人回到自己的官座船前,庞大的仪仗队伍再次集结。
鼓乐声起,旗幡招展,与方才那柴油机的轰鸣形成了两个时代的鲜明对比。
“卢府台,卢公子,同车吧,路上亦可说话。”
李若星登车前,忽然对卢象升和卢象关说道。
这显然是一个继续深入交谈的信号。卢象升与卢象关对视一眼,恭声应诺,登上了李若星那辆宽敞的四轮马车。
王邦柱与周京则上了另一辆。
车队启程,离开小滩镇,沿着官道向大名府城缓缓驶去。
马车内铺着软垫,置有小几,陈设雅致,但气氛却严肃。
李若星靠坐在主位,闭目养神片刻,忽又开口,却是对卢象升道:“建斗(卢象升字),你这堂弟,不简单。
此等奇物,纵有桎梏,亦足惊世。你可知,朝廷得报时,有多少人言此为‘妖器’,奏请查禁?”
卢象升心中一凛,面上不动声色:“回部堂,象关所为,初为便利家计,后见其于转运赈济或有小用,方才谨慎试行。
其船往来,皆持府衙公文,运载亦多为粮种、农具等民生之物,从未有扰漕滋事之举。
至于‘妖器’之说,实乃无知乡民以讹传讹,其物不过海外匠作之巧,与军中之火铳、红衣大炮同理,皆为人造之力,何妖之有?”
他这番话,既说明了卢象关行为的“正当性”和“实用性”,又将新船技术类比于朝廷已接受的西洋火器,巧妙地淡化了其“怪异”色彩。
李若星不置可否,转而问卢象关:“方才见码头有民夫欢呼,似对此船习以为常。小滩镇百姓,不怕这轰鸣怪光?”
卢象关答道:“初时确有惊恐。然船队往来数次,多为镇民装卸货物,提供力资,且从未伤人毁物。
时日稍长,百姓见其利而忘其怪。加之府衙、县衙曾出告示安抚,言此乃官府试新之器,众人便也渐渐习惯了。”
“见其利而忘其怪…”
李若星咀嚼着这句话,微微颔首,“百姓务实,倒也简单。只是朝堂之上,衮衮诸公,所虑者多矣。”
他不再深言,再次闭目。马车内陷入沉默,只有车轮碾过路面的辘辘声和窗外仪仗队伍的脚步声。
约莫行了半个时辰,大名府城巍峨的轮廓出现在地平线上。城墙绵延,箭楼耸立。
然而,就在车队接近北门时,李若星忽然睁眼,目光投向城墙某处。
那里,有一段约十五丈长的墙体,颜色灰白,平整光滑,与周围斑驳陈旧的老墙截然不同,在阳光下甚是醒目。
“停车。”李若星忽然道。
车队缓缓停下。李若星推开车窗,凝目远眺那灰白墙体:“那是…新修之城垣?为何色泽质地如此统一光洁?似非砖石垒砌?”
卢象升心中一动,知道另一场“考较”来了。
他答道:“部堂好眼力。那正是用新法修补之城墙。所用材料,名为‘水泥’,亦是象关自海外引入之法,就地烧制而成。”
“水泥?”
李若星重复了一遍这个陌生的词,兴趣明显被勾起,“与那船一样,海外得来?”
“制法源自海外,但原料取于本地,卑职“庄园”已可自产。”卢象关补充道。
“哦?”
李若星眼中精光一闪,“可自产?坚硬度如何?耗费几许?工期多长?”
他一连串问题抛出,显示出极高的关注度。城墙防御,乃封疆大吏第一要务,任何能增强城防的新材料,其吸引力可能比快船更直接、更迫切,何况其身为河道总督,对能修筑堤坝材料尤为重视。
卢象升详细禀报了之前测试的结果:刀斧难伤、锤击留痕、弩箭难透,以及八日完工、耗费六十五两的数据。
李若星听罢,沉默片刻,忽然道:“计划变更。暂不入城,先往卢公子那造水泥“庄园”一观。建斗,你安排一下。”
这临时起意的决定,让随行的府县官员都有些措手不及。
卢象升却似乎早有预料,沉稳应道:“是。“庄园”距此约十几里,路尚平坦。卑职这就安排前导与护卫。”
命令迅速传下。庞大的车队在城门前转向,拐上另一条通往城郊的官道。
元城县令刘昌在另一辆马车中得知消息,连忙派人飞马回县衙和基地方向报信,心中暗自叫苦又庆幸:
苦的是接待计划全乱,庆幸的是自己提前让人通知过基地稍作整理。
赵巡检骑着马跟在队伍后头,看着车队转向,挠了挠头,对身边副手低声道:
“得,卢公子那宝贝疙瘩地,今天要见真佛了。也不知道那些大棚、怪房子,合不合部堂大人的眼…”
副手小声道:“头儿,我听说那地里还有日夜不停的抽水机,铁打的傀儡(指农机)自己会动…”
“闭嘴,好好跟着!”
赵巡检瞪了他一眼,心里却也好奇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