济宁城南,运河拐弯处,有一片芦苇茂密的荒滩,人称“野鸭荡”。
这里水面相对僻静,岸上芦苇丛生,地形复杂,寻常船只和行人罕至,却成了某些地下交易和隐秘聚会的理想场所。
九月十二,子夜。一弯残月挂在柳梢头,洒下清冷微光。
芦苇丛中,悄无声息地滑出几条无灯无帆的小舢板,靠上一处隐秘的土埠。十几条黑影敏捷地跳上岸,很快消失在芦苇深处。
荡心一处稍微干燥的土墩上,已经点燃了一小堆篝火,火光被刻意压低,只映照出周围有限的范围。
刘三,刘香主,蹲在火堆旁,正用一根树枝拨弄着炭火。他换了一身黑色紧身水靠,腰间鼓鼓囊囊,显然藏着家伙。火光在他阴鸷的脸上跳跃,更添几分戾气。
陆续到来的黑影围拢过来,都是些精悍的汉子,有的脸上带着刀疤,有的眼神凶狠,都是漕帮里敢打敢拼、手上沾过血的“硬茬子”。
他们或蹲或站,沉默地看着刘三,空气中弥漫着河水的腥气和一股亡命之徒特有的凶悍味道。
“都到齐了?”刘三头也不抬,声音低沉。
“香主,八个堂口的兄弟,能来的头目都来了。”一个独眼汉子瓮声瓮气地回答。
刘三丢开树枝,拍了拍手上的灰,站起身来,目光如电般扫过众人:
“叫你们来,不是喝酒吃肉,是有桩买卖,也是桩祸事,关乎咱们所有兄弟日后是吃香喝辣,还是他娘的去喝西北风!”
众人神色一凛,独眼汉子问:“香主,啥买卖祸事?您直说,兄弟们的刀,没生锈!”
刘三将水泥之事,以及杜文才的谋划,用更直白、更江湖的方式说了一遍。
他重点强调了水泥码头和护堤对漕帮活计的冲击——装卸活少了,修河油水没了,甚至以后漕船都可能被更大更快的“怪船”替代。
“……也就是说,”
刘三总结道,语气森然,“那叫水泥的玩意儿,还有弄出这玩意儿的姓卢的,是想刨咱们漕帮的根!断咱们兄弟的活路!”
“他娘的!反了他了!”
“哪来的野小子,敢在漕河上撒野?”
“香主,你说怎么办?咱们去大名,做了那姓卢的?”
群情激愤,杀气腾腾。这些汉子大多目不识丁,但最重义气,也最实际。断他们财路,比杀父之仇更甚。
“蠢!”
刘三低喝一声,“做掉他?你知道他身边多少人?知道他哥是知府?搞不好还把朝廷招来!咱们是求财,不是找死!”
他顿了顿,阴声道:“杜老爷那边已经有了安排。咱们要做的,是让这水泥,还有运水泥的船,在咱们的地盘上,寸步难行!”
他开始分派任务:
“老独眼,你带一队兄弟,专门盯北边来的船。凡是运那种水泥、或者看起来像水泥原料(石灰石粉、煤)的船,
还有那种带着奇怪铁家伙(工程器械)的船,给我盯死了!摸清他们走哪条线,在哪歇脚,什么时候过咱们的闸口。”
“水鬼,你手下的人水性最好。找机会,在船底下做点手脚。不用弄沉,太明显。弄松几块船板,让慢慢渗水;
“疤脸,你管码头。如果有船非要停靠卸水泥,或者有工地要用水泥,让你手下兄弟去‘帮忙’卸货。卸货的时候磨洋工,半天卸不了一船;
或者,找茬跟对方的人起冲突,闹起来,让他们干不成活。记住,别先动手,等对方急了先动手,咱们就是‘被迫自卫’,闹到官府也有话说。”
“另外,传话给沿途各码头、各闸口的兄弟,凡是沾水泥边儿的,过闸费、泊船费、保护费,按最高标准收,少一个子儿都不行!不交?那就等着‘河神爷爷’找麻烦吧!”
刘三的布置,充满了江湖的狡诈与狠辣。
不直接对抗官府,而是在规则边缘疯狂试探,利用对水道的熟悉和人力的优势,进行骚扰、破坏、抬价,让水泥的运输和使用成本急剧上升,风险大大增加。
“香主,要是…要是官府派兵押运呢?”一个谨慎些的头目问。
刘三冷笑:“官府押运又怎样?漕河上下,一天过多少船?官兵还能天天守着一条船?他们总有打盹的时候,总有管不到的地方。
再说了,咱们使的是阴招,是‘意外’,他们抓不到把柄。就算抓到一两个兄弟,顶缸就是,安家费香堂出!为了大伙儿的饭碗,牺牲个把兄弟,值!”
这话说得冷酷,但在场的亡命徒却觉得理所当然。江湖,本就是刀头舔血。
“还有,”
刘三补充道,“盯紧咱们济宁州衙和工部、户部分司的那些官。如果他们有动水泥的心思,或者有上官来考察,立刻报给杜老爷。杜老爷那边,自有文绉绉的法子对付。”
任务分派完毕,刘三环视众人,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布袋,哗啦一声倒在火堆旁的空地上。那是十几锭小小的银元宝,在火光下闪着诱人的光泽。
“这是杜老爷给的第一笔茶水钱。事情办好了,后面还有重赏!但谁要是走漏了风声,或者阳奉阴违…”
刘三的眼神瞬间变得像毒蛇一样,“漕帮的家法,你们是知道的。”
众人看着银子,眼中冒出贪婪的光,纷纷拍着胸脯保证:
“香主放心!”
“绝误不了事!”
“让那水泥有来无回!”
篝火渐渐熄灭,黑影们再次悄无声息地没入芦苇荡,登上小舟散去。河面上恢复平静,只有残月倒影随波破碎,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河道总督李若星深居简出,似乎在权衡,在布局。
但他“重视水泥、有意推广新船”的态度已经明确释放,这就像一块巨石投入济宁这潭深水,激起的涟漪正迅速扩散、交织、加强,逐渐形成一股股或明或暗的逆流与漩涡。
传统的利益网络开始应激性地收缩、联动,准备应对可能到来的冲击。
而这一切,远在大名府的卢象关暂时还感受不真切,但他推动的技术变革所引发的连锁反应,已然在千里之外的漕运心脏地带,酝酿着一场不见硝烟却可能更加激烈的较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