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时,钟长河办公室的灯光依然亮如白昼。文件堆里露出半截不锈钢保温杯,泡着的胖大海在沸水中沉浮,氤氲的热气模糊了玻璃窗外的城市霓虹。他捏着眉心翻开第三份职工安置报告,钢笔在特殊困难职工帮扶细则一行停驻良久,最终在页边空白处画下道加粗的波浪线。
张秘书,通知工会明天上午九点召开座谈会。他按下内线电话时,指节因连日操劳泛着青白,把纺织厂那几位困难职工代表的资料送过来,尤其是陈桂芬家庭的医疗支出明细。
次日清晨的工会会议室里,长条桌两侧的气氛微妙如绷紧的弦。钟长河推门而入时,正撞见角落里穿洗得发白工装的男人慌忙把抗焦虑药片往口袋里塞。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主位时自然地脱下西装外套搭在椅背上,露出里面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特意松开两颗扣子,少了几分官威,多了些邻家兄长的温和。
王师傅,您儿子的助学贷款申请我让办公室协调了教育局。他没看发言稿,目光精准地落在最左侧的老纺织工身上,昨天下午接到银行电话,说是绿色通道已经开通,下周一就能放款。
老王手里的搪瓷缸磕在桌沿,浑浊的眼睛里瞬间泛起水光。钟长河却已转向对面的单亲母亲:陈大姐,您爱人的靶向药纳入了最新医保目录,我托人查过报销比例能到百分之六十五。区医院肿瘤科张主任是我大学同学,这是他的私人电话。
浅棕色牛皮纸信封在桌面上推过去时,露出里面夹着的专家门诊预约单。陈桂芬死死攥着衣角,指缝间渗出的汗渍洇湿了磨破边的布衫。这个在车间哭晕过三次的坚强女人,此刻喉结滚动着发不出半点声音。
座谈会进行到正午,原定一小时的会议被延长了整整两个钟头。钟长河亲自给每个人添了三次茶水,笔记本上记满密密麻麻的注脚:李建国儿子的就业推荐、赵秀莲家的危房改造申请、周大海的假肢适配补贴......当最后一位代表抹着眼泪离开,他才发现衬衫后背已被汗水浸出深色痕迹。
省长,下午两点还有市委常委会。张秘书抱着文件在门口轻声提醒。
推迟到三点。钟长河揉着太阳穴起身,目光扫过墙上厂兴我荣的褪色标语,带我去三车间看看,听说那里还在用八十年代的梳棉机。
纺织厂的车间里永远弥漫着棉絮与机油混合的呛人气味。钟长河刚跨过门槛,就被迎面扑来的热浪裹了个严实。轰鸣声中,他在流水线尽头看见个熟悉身影——昨天座谈会上最沉默的青年技工小林,正单膝跪在老旧机器前抢修轴承。
这台设备该淘汰了。他蹲下身时,安全帽檐几乎碰到对方油污的脸颊,德国进口的自动梳棉机下周就能到货,操作手册我让技术科翻译成了中文,配图版。
小林猛地抬头,睫毛上沾着的棉绒簌簌落下。这个在改革动员会上带头起哄的刺头青年,此刻手里的扳手落地,砸在我锃亮的皮鞋前两公分处。
省长,我......
我知道你担心技术更新后岗位变动。钟长河打断他,指尖在布满划痕的控制面板上轻轻敲击,但你没发现吗?这台老机器每天要多消耗十五度电,产出的棉纱合格率比新设备低七个百分点。他忽然话锋一转,从口袋里掏出张泛黄的照片,这是1983年的纺织厂,我父亲就在这当技术员。
斑驳的黑白照片上,年轻的工程师正和工人们围着同样型号的梳棉机热烈讨论。小林的瞳孔骤然收缩——照片里戴眼镜的青年,眉眼间竟与眼前的省长有七分相似。
改革不是砸饭碗,是换更好的碗。钟长河收起照片时,车间的吊扇正好转过,扬起他鬓角几缕落满棉絮的发丝,下周开始的技术培训,我希望第一个看到你的报名表。
当钟长河的皮鞋沾满机油走出车间时,夕阳正给厂区红砖烟囱镀上金边。张秘书递来的手机屏幕上,纪检委最新通报的违纪干部名单正在滚动。他边走边拨通电话,声音恢复了惯常的沉稳:通知各督查组,重点核查职工安置专项资金的流向,发现截留挪用的立刻移送司法机关。
暮色渐浓时,省政府办公大楼的灯光次第亮起。钟长河站在窗前俯瞰城市,玻璃映出他疲惫却挺拔的身影。桌上摊开的混改方案旁,放着个印着卡通猫咪的保温杯——那是今天座谈会上,陈桂芬硬塞给他的,说是自家小孙子用过的,保准保温。
手机震动起来,是工会主席发来的消息:纺织厂职工微信群里,小林带头发了条支持改革的长文,下面跟着两百多个点赞的小红心。钟长河唇边终于漾开抹浅淡的笑意,指尖在屏幕上敲出回复:明天把新设备的操作视频发群里,让大家先睹为快。
夜风穿过纱窗带来槐花香,钟长河重新拿起钢笔,在混改方案的扉页郑重写下:改革是场需要温度的长征。月光漫过纸面,将那行字映照得格外清晰,如同他此刻温润而坚定的目光,穿透重重迷雾,照亮前路漫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