布放在虎头礁海域的温盐深仪,像一个沉默而忠诚的哨兵,每隔一小时,便自动向“远舟号”上的接收终端传回一组数据:深度、温度、盐度。起初的几天,数据曲线平稳得近乎单调——温度随着昼夜在28到30摄氏度之间轻微波动,盐度稳定在33‰左右,符合热带浅海珊瑚礁区的典型特征。
周凡每天定时记录这些数据,连同他和苏念潜水观测的日志、拍摄的影像资料,一并整理好,通过时断时续但勉强可用的卫星网络,发往研究所。林研究员的回复起初多是简单的“收到,数据已纳入分析”,直到第四天,他发来了一份初步的数据对比图,并附上了一条语音留言。
“周凡,苏念,你们传回的前三天温度数据,我们跟历史同期(过去五年)的卫星遥感海表温度(SSt)以及附近海洋站的数据做了初步比对。”林研究员的声音在卫星电话里有些失真,但语气中的严肃清晰可辨,“我们发现,你们实测的午后表层水温,比历史同期平均值高了大概0.8到1.2摄氏度。别小看这1度左右的差异,对于珊瑚来说,这可能已经接近甚至超过了它们长期适应的温度阈值边缘。”
周凡心中一凛。他点开林研究员发来的对比图。蓝色的历史平均曲线平缓起伏,而他们实测的红色曲线,则像一条不安分的小蛇,始终在蓝色曲线的上方小幅游走,尤其是在每天日照最强烈的午后时段,那个红色的峰值显得格外刺眼。
“结合你们观察到的局部斑块状白化,”林研究员继续道,“这很可能是短期热应激(thermal stress)的早期表现。珊瑚体内的虫黄藻对温度极其敏感,持续高于阈值的温度,哪怕只是高一点,持续时间长一点,都可能导致它们离开或死亡,进而引发白化。你们看到的斑块状而非大面积白化,说明压力可能还在累积初期,或者不同珊瑚个体的耐热性有差异。”
他顿了顿,声音里带上一丝鼓励:“你们记录到的这个温度异常,虽然幅度不大,但因为是定点、连续的实际观测数据,比卫星遥感更精准地反映了珊瑚生长的局部小环境,价值很大。请继续密切关注温度变化,特别是未来几天如果天气持续晴好,无风,水温可能会进一步攀升。另外,你们采集的沙样,我们初步镜检发现了一些陆源性的粘土矿物颗粒,这可能与近期降雨径流或局部海流有关,需要进一步分析来源和对珊瑚的可能影响。”
数据的温度,此刻在周凡眼中,不再仅仅是屏幕上的数字和曲线,而是化作了水下那些珊瑚正在默默承受的、无形的压力。那0.8到1.2摄氏度的差异,是人类几乎无法感知的细微变化,却是许多珊瑚虫生死存亡的界限。
他将林研究员的反馈告诉了苏念。两人再次查看那些出现白化斑块的珊瑚照片,心情沉重。它们不是已经死亡,而是在高温的炙烤下,正在痛苦地挣扎、剥离与它们共生的伙伴。那些依然绚烂的鱼群和健康的珊瑚,构成了生机勃勃的表象,而这表象之下,危机如同暗流,正在悄然涌动。
接下来的几天,天气果然如林研究员所料,持续晴朗,海面风平浪静。阳光毫无遮挡地倾泻在海面上,海水吸收了充足的热量。温盐深仪传回的数据显示,午后表层水温的峰值在缓慢但坚定地爬升,一度突破了31摄氏度。周凡和苏念增加了潜水的频率,重点监测那些已出现白化迹象的珊瑚。他们心痛地看到,一些斑块有缓慢扩大的趋势,虽然速度不快,但那抹刺目的白色,在五彩斑斓的珊瑚丛中,像一块正在扩散的癣。
他们也更加仔细地观察其他生物。那些沙地上的圆形凹陷,在一次晨潜时,终于被他们发现了“制造者”——几条体型不大、但嘴巴形状特异的隆头鱼,正在那里专注地啄食沙地上的某种微小生物或藻类,留下了那些规则的痕迹。这让他们稍稍安心,至少这不是某种新的、未知的病害迹象。
数据的温度,连接着宏大的气候背景与微观的珊瑚生死。周凡感到自己正站在一个观察哨上,亲眼目睹全球气候变化的一个微小但真切的局部效应。这份观测记录,或许只是漫长科研数据链中的一个小点,但对于生活在这片礁盘上的无数生命而言,这“一度之差”,可能就是天堂与地狱的距离。
夜晚,他们坐在甲板上,海风微凉,但周凡却仿佛仍能感受到白天水下那股无形的、滞重而温热的水流。星空依旧璀璨,宇宙恒常,而脚下这片海、那些珊瑚的命运,却因人类活动导致的细微温度变化,而充满了不确定性。守护,在科学数据的刻度上,显得如此具体,又如此艰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