候鸟的喧嚣已然远去,雪原上的印记也已被新落的雪花悄然覆盖,湿地重归它冬日特有的、看似停滞的宁静。但周凡和苏念的内心,却如同那“暖泉眼”下涌动的地下水,并不平静。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的情感,在他们之间,也在他们与这片土地之间,悄然滋生、汇聚,寻找着表达的出口。
编纂“湿地志”的工作,进入了更深入的阶段。它不再仅仅是客观数据的堆砌和影像资料的整理,而是开始触及更深层的东西——情感,记忆,以及那种人与土地之间千丝万缕、说不清道不明的精神联结。
周凡发现自己常常会陷入沉思。他回想起自己背负巨债、蜷缩在破败出租屋里的那些日夜,那时的世界是灰暗的、逼仄的,充满了令人窒息的绝望。而如今,他置身于这片广袤无垠的天地之间,呼吸着清冽自由的空气,见证着生命最原始的律动,身边有志同道合的爱人,有忠诚的伙伴,还有一群淳朴善良、将他视如己出的村民。这种巨大的反差,时常让他产生一种恍如隔世的感觉,也让他对“系统”所赋予的这次新生,充满了更深刻的感恩。
他不再仅仅将守护湿地视为一个任务,一种责任。它更像是一种回归,一种对生命本真的探寻。在这里,他剥去了都市生活赋予他的那些浮躁的、功利的外壳,触摸到了生活更坚实、更温暖的质地。是老阿布火塘边那个关于“仙女的镜子”的传说,是扎西大叔对每一种动物习性如数家珍的讲述,是卓玛老师和孩子们那双双清澈而充满希望的眼睛,是那群黑颈鹤在冰面上优雅的舞姿,是万千候鸟震天的鸣叫……是这一切,一点点洗涤、重塑着他的心灵。
苏念的变化则更为内敛,却同样深刻。她本就是带着对自然和人文的热爱踏上旅途的,但之前的旅行,更多是记录和观察。而在这里,在这片看似荒凉实则丰饶的湿地上,她找到了一种“扎根”的感觉。她不再是一个匆匆的过客,而是成为了这片土地故事的一部分,一个参与者和续写者。
她花费了大量的时间,整理从村民们那里收集来的口述历史和老照片。那些泛黄的影像、那些带着浓厚乡音的叙述,将这片湿地的过去,鲜活地展现在她面前。她看到了几十年前,人们用最原始的方式在湿地边缘耕作、渔猎;看到了节日里,人们聚集在湖边祭祀山神水神,祈求风调雨顺;也看到了随着时代变迁,一些传统生活方式逐渐远去,生态环境也曾面临过的挑战。
这些历史的碎片,与她和周凡正在记录的当下,以及他们对未来的展望,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宏大而动人的时空画卷。她开始尝试用更富情感和文学性的笔触,来书写“湿地志”中关于人文历史的篇章。她写老阿布擦拭糌粑盒时那专注而深邃的眼神,写扎西大叔讲述动物故事时脸上洋溢的光彩,写孩子们在雪地里发现第一个动物脚印时那惊喜的尖叫……
夜晚,当他们结束一天的工作,围坐在小小的书桌前,分享各自整理的内容时,常常会陷入长时间的静默。那不是无话可说的尴尬,而是一种心灵相通的、无需言语的慰藉。他们能感受到彼此心中那股涌动的情感暖流,那是对这片土地共同的热爱,也是对这份守护事业日益坚定的信念。
有时,周凡会抬起头,看着在灯下奋笔疾书的苏念。她的侧脸在温暖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长长的睫毛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握着笔的手指因为长时间书写而微微泛白。他的心中会涌起一股难以名状的柔情和一种沉甸甸的满足感。他想,所谓幸福,或许就是在追寻有意义事物的道路上,能有一个理解你、支持你、并与你并肩同行的人。
元宝似乎也完全适应了这里的生活,并且找到了自己的“事业”。它不仅是巡护时的好帮手,更成了村里孩子们最喜欢的玩伴和“湿地小卫士”。孩子们会把自己舍不得吃的糖果分给它,会学着大人的样子,认真地对它说:“元宝,我们要一起保护好‘拉姆措’哦!”而元宝,则会用它那湿漉漉的鼻子蹭蹭孩子们的手心,用摇摆的尾巴和清澈的眼神作为回应。
这一晚,没有风,雪后的夜空格外澄净,繁星如碎钻,密密麻麻地洒满了天鹅绒般的天幕。周凡和苏念披着厚毯子,走到屋外,仰头望着这璀璨的星河。宇宙的浩瀚与静谧,让人心生敬畏,也让人感到自身的渺小。但此刻,他们并不觉得孤独或惶恐。因为他们知道,在这颗蔚蓝色的星球上,在这片被称为“拉姆措”的湿地上,他们正在做着一件微小却有意义的事情。
那源于内心深处的、如同泉涌般的情感,最终化为了无声的行动和更加坚定的目光。他们知道,冬天的严寒只是暂时的,就像那深藏在冰层之下、依然汩汩流淌的泉水,生命的力量从未止息。而他们的守护,他们的记录,他们的热爱,也将如同这心泉,持续不断地涌动,汇聚成溪流,去滋养这片土地,也滋养他们自己未来的、更长远的道路。元宝安静地坐在他们中间,仰着头,望着星空,那双在夜色中依然明亮的眼睛里,仿佛也倒映着整条银河的光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