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虎头礁海域进行连续观测的第六天,清晨,海平面的方向传来隐隐的、不同于往日的喧嚣。周凡举起望远镜望去,只见远处海天相接处,出现了星星点点的船影,不是常见的零星渔船,而是数十艘渔船组成的船队,正朝着这片海域驶来。随着距离拉近,甚至可以听到随风飘来的、节奏独特的引擎轰鸣声和隐约的人声。
是捕鱼船队。看规模和作业方式,似乎是进行围网或灯光诱捕的中型渔船。
苏念有些担忧地看着周凡:“他们……会到我们的观测点附近作业吗?会不会影响珊瑚?”
周凡也不太确定。按照通常的作业习惯,渔船不会在珊瑚礁区直接下网,因为容易挂损渔网。但如此大规模的船队聚集,很难保证完全没有影响。而且,渔业活动本身,就是海洋生态系统面临的重要压力之一。
船队并没有直接冲向虎头礁核心区,而是在外围一片水深相对较深、海底地形相对平坦的区域开始分散、下锚。很快,一些较小的辅助艇开始在水面布设某种装置,看来是在准备进行灯光围捕作业(利用灯光吸引鱼群聚集,再用围网捕捞)。
“远舟号”洁白的船体在这片以蓝灰色为主的渔船群中颇为显眼,很快就有一般交通快艇朝他们驶来。艇上是两个皮肤黝黑、穿着防水服的中年汉子,神色有些警惕,也有些好奇。
“喂,你们是做什么的?怎么停在这儿?”快艇靠近后,一个嗓门洪亮的汉子喊道。
周凡走到船舷边,礼貌地解释:“我们是和海洋研究所合作的,在这里进行珊瑚礁生态观测,已经停了好几天了。”
“珊瑚礁观测?”那汉子皱了皱眉,似乎不太理解,但语气缓和了些,“哦,搞研究的。我们在这边赶汛(渔汛),可能要作业两三天。你们……不会妨碍我们吧?”
“我们尽量不干扰你们作业,”周凡说,“也请你们作业时,尽量避开东边那片颜色比较浅的水域,那是珊瑚礁生长区,渔网容易挂住。”
那汉子回头和同伴嘀咕了几句,然后摆摆手:“知道了。我们会注意。你们也小心点,晚上我们开灯,船多,别撞上了。”说完,快艇便调头离开了。
接下来的两天,“远舟号”与这支捕鱼船队成了暂时的“邻居”。白天,渔船队进行休整、整理网具;夜晚,则是一片繁忙景象。数十艘渔船亮起雪白的集鱼灯,将大片海域照得如同白昼,远看像一片漂浮在海上的、璀璨的不夜城。灯光吸引着趋光性的小鱼群聚集,然后便是围网作业的紧张时刻,马达声、吆喝声、水花声响成一片。
周凡和苏念在船上,能清晰地看到这片人为制造的光明与喧嚣。元宝对这种异常的光亮和噪音显得很不安,夜里常常对着那片“光城”吠叫。周凡则更多地思考着这种捕捞方式对生态的影响。如此高强度、大规模的灯光诱捕,虽然目标可能是某几种经济鱼类,但难免会误捕大量其他海洋生物,破坏局部的食物链。而且,长期的人造强光,对这片海域原有的昼夜节律和生物行为,是否会产生未知的干扰?
白天,他们潜水时,能感觉到海水似乎比前几天更加“浑浊”了一些,能见度略有下降,可能是船只活动搅动了海底沉积物。在更靠近渔船作业区边缘的样带,他们甚至发现了一些新鲜的、极细的塑料纤维,缠绕在一小丛柳珊瑚上,很可能是从渔网或缆绳上脱落的。
渔汛的邂逅,让他们亲眼目睹了海洋资源利用的鲜活场景,也近距离感受到了人类活动施加于海洋的另一种直接而巨大的压力。发展与保护,生计与生态,在这片海域形成了直观而紧张的共存。
一次,他们的橡皮艇在取样返回时,恰好路过一艘正在整理渔获的渔船。甲板上银光闪闪,堆满了某种小型鲱鱼。船上的渔民看到他们,居然热情地招呼,扔过来几条新鲜的鱼:“喂,搞研究的!尝尝鲜!刚上来的!”
周凡接住鱼,道了谢。那鱼眼睛清澈,鳞片完整,散发着海洋最原始的鲜气。这是大海的馈赠,是渔民们赖以生存的收获。他无法简单地评判这种捕捞方式的对错,在眼前这鲜活的生产生活面前,任何脱离实际的高谈阔论都显得苍白。
渔汛在第三天傍晚结束,船队如同来时一般,浩浩荡荡地驶离,留下逐渐平复的海面和一片似乎重归寂静的夜空。但那片强光留下的视觉残留,渔获的银光,缠绕的塑料纤维,以及渔民们质朴的招呼,都留在了周凡和苏念的记忆里。海洋保护,不是一个可以脱离这片海域上具体人群和生计的真空命题。与渔汛的这次邂逅,为他们思考“如何保护”增添了更复杂、也更必须面对的现实维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