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察的蒸汽车载着寥寥几名“犯人”,在无数道冰冷目光的注视下,略显仓皇地驶离了马车厂。留下的,是一片狼藉的战场,和一群身心俱疲、却燃烧着异样火焰的工人。
胜利的实感是如此稀薄,几乎被浓烈的血腥味和失去同伴的悲痛所淹没。人们站在原地,沉默地喘息着,看着同伴们抬走遗体,看着自己手上、衣服上沾染的血污与泥泞,一种巨大的空虚和茫然笼罩下来。抗争之后,路在何方?
就在这时,人群中,不知是谁,用沙哑而压抑的嗓音,低声哼唱起一个调子。那旋律古老而苍凉,原本是贫民窟流传的、诉说苦难与漂泊的船歌小调。但此刻,那歌词被悄然替换了,填入了今日的血与火,填入了“团结”、“不屈”与“希望”。
起初只是一缕游丝,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但很快,旁边有人跟着哼唱起来。一个,两个,十个……如同星星之火,在沉寂的余烬中跳跃。
声音逐渐汇聚,变大。那不再是哀婉的船歌,而是变得低沉、雄浑,带着一种压抑已久终于爆发的力量。歌词质朴,甚至有些粗粝,却无比真实地唱出了他们的生活,他们的痛苦,他们的愤怒,以及刚刚用鲜血换来的、微小的胜利。
“烟囱的黑烟遮住了天,
工头的鞭子响在耳边。
流尽血汗喂饱了谁?
斯奈普的仓库堆成山!
埃文倒下里卡多的血,
唤醒我们睁开眼!
团结起来,工友们,
用我们的手,挣我们的饭!”
没有指挥,没有乐谱,成百上千个沙哑的喉咙,用尽全身的力气,唱着这首属于他们自己的歌。歌声在布满煤灰和血迹的工厂空地上回荡,撞击着冰冷的机器和沉默的厂房,仿佛在为逝者送行,也为生者铸魂。许多人唱着唱着,泪水混合着脸上的黑灰滚落,但那眼神,却不再迷茫,而是充满了某种沉甸甸的、名为“阶级觉悟”的东西。
维克多站在人群中,肩膀的伤口还在隐隐作痛,他听着这悲壮而雄浑的合唱,心中那股关于序列八道路的明悟更加清晰。“真理之火”需要歌声来鼓舞,更需要力量来扞卫。 这歌声,就是精神武装的一部分;而接下来,他们需要更实际的东西。
一天后,《都市纪事报》编辑部。
年轻记者马丁激动地将一叠照片和写好的稿件放在总编的橡木办公桌上。照片上,是沉默而坚定的工人群体,是狼藉的现场,是姗姗来迟的警察,构图精准,充满了冲击力。
“总编,请看!马车厂大罢工!工人们用鲜血争取到了权益,这是底层民众的觉醒!我们应该报道出去,让整个城市看到……”
总编,一个脑门锃亮、叼着雪茄的中年男人,随意地翻了翻照片和稿纸,眉头越皱越紧,没等马丁说完,便猛地将稿子摔在桌上,唾沫横飞地骂道:
“蠢货!马丁你这个彻头彻尾的蠢货!你脑子里装的是浆糊吗?!”
他指着照片:“报道什么?报道工人怎么聚众闹事?报道工厂主怎么被胁迫?还是报道警察多么无能?!你知不知道这稿子发出去,会得罪多少人?斯奈普工厂主协会那边怎么交代?市政厅和警察局的脸往哪搁?还想不想拉广告了?!”
马丁被骂得脸色通红,试图争辩:“可是,总编,这是事实!民众有知情权……”
“狗屁的知情权!”总编粗暴地打断他,“报纸是生意!是维护秩序的工具!不是给你用来煽动底层的!这稿子毙了!照片没收!你给我滚出去,好好想想怎么写点体面人爱看的东西,比如哪位贵族夫人又买了新裙子,或者哪个俱乐部开了新的香槟塔!”
马丁攥紧了拳头,胸口剧烈起伏,最终还是在那冰冷的现实和总编的淫威下,颓然转身离开。但总编的怒骂和轻蔑,非但没有浇灭他的热情,反而像汽油一样,点燃了他心中更旺盛的好奇与叛逆之火。他们越是想掩盖,说明这底下的真相越重要!那个在人群中显得格外沉静、却又仿佛蕴含着风暴核心的年轻工人——维克多,他一定要去接触,去了解他们真正的想法!
与此同时,“心理研究与咨询”小楼内。
会长,那位序列五:潜意识编织者,仔细阅读了埃里希提交的关于罢工全过程及后续影响的详细报告。他枯瘦的手指轻轻敲打着羊皮纸报告,镜片后的眼睛闪烁着算计的光芒。
“‘真理之火’……不错,比我想象的更有韧性。不仅能点燃自己,还能引燃他人,甚至在血与火中淬炼出新的火种。”他低声自语,嘴角勾起一丝难以察觉的弧度。
“会长,我们是否需要采取进一步的……限制措施?”埃里希谨慎地询问。
“限制?不。”会长摇了摇头,眼中闪过一丝老谋深算的精光,“恰恰相反。一株野草,你越是用力踩压,它越可能从意想不到的石缝中钻出来。与其让它在我们视线之外野蛮生长,不如……给它提供一点‘恰到好处’的养料,引导它朝着我们希望的方向生长。”
他看向埃里希:“这个维克多,已经触摸到了序列八的门槛,但他对神秘学的认知恐怕还停留在最粗浅的阶段,甚至一无所知。这种无知,是最大的变数,也可能导致力量的失控。我们需要让他‘安全’地了解这个世界运行的更深层规则。”
“您的意思是?”
“给他一本《神秘学概论》,最基础、最大路货色的那种,但内容要‘准确’。”会长指示道,“让他知道途径、序列、灵性、仪式的基本概念,让他明白超凡世界的存在和基本规则。但要确保,里面的知识是‘安全’的,不涉及任何可能威胁到我们的禁忌,并且,要潜移默化地强调‘秩序’与‘掌控’的重要性,暗示个体力量在庞大体系面前的渺小。”
他顿了顿,补充道:“让他在‘偶然’的情况下得到它。比如,在他常去的旧书摊,或者通过某个看似不经意的中间人。让他觉得是自己发现了新世界的钥匙,而不是我们塞给他的。一个初步了解神秘学规则、却又被规则所限的‘真理之火’,比一群完全凭本能和热血行事的狂徒,要好掌控得多。我们可以通过他接触到的知识,来预测和影响他们的行为模式。”
埃里希心领神会:“明白,我会安排一场‘巧合’。”
会长满意地点点头,望向窗外灰蒙蒙的天空。他将“真理之火”视为一枚可以放入棋盘的新棋子,或许能在未来与贵族、与资产阶级的博弈中,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而他给予维克多的,既是一份“馈赠”,也是一道无形的枷锁。
风暴并未停息,只是潜入了更深的水底。一首工人的歌谣,一篇被扼杀的报道,一本即将“偶然”出现的旧书……新的暗流,正在这看似平静的余烬下,悄然涌动,为下一场更大的风暴,谱写着无声的序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