莎莉跟在队伍的最后,脚底的疼痛已经麻木,变成一种持续不断的钝响,随着她的每一步心跳。她看着前方维克多·艾伦的背影——那个被伊尔莎称为“主席”的男人,脊背挺直,肩膀宽厚,但走路时会不自觉地将右手虚按在腰间,那是长期保持警惕的下意识动作,也是他身上无数旧伤之一。
他们是什么人? 这个问题在莎莉脑海中盘旋了三天三夜。
起初,她以为他们是土匪。弗拉德城的人都说,荒郊野外活动的,不是逃兵就是土匪。土匪抢钱抢粮,有时候也抢女人。但这些人没有。他们分给她食物——虽然干硬难咽,但分量公平;他们让她睡在相对安全的角落,男人都自觉守在外围;那个叫汉斯的刀疤脸大汉,在她摔倒时伸出的手粗糙有力,却小心避开了她的皮肤,像怕弄脏什么。
后来,她以为他们是传教士。伊尔莎总在讲那些关于“新世界”、“解放”、“团结”的话,莎莉听过教堂里的牧师布道,那些话听起来有些相似,但感觉完全不同。牧师说话时眼睛看着天花板,仿佛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存在交谈;而伊尔莎说话时,眼睛是看着她的,灼热得像要把那些话烙进她骨头里。
现在,走了三天路,莎莉觉得自己可能错了。他们不是土匪,也不是传教士。
他们是……病人。 莎莉忽然冒出这个古怪的念头。
不是身体有病,是心里有病。一种会传染的、危险又迷人的病。
你看那个维克多。他可以连续走八个小时不休息,能在十分钟内根据地形和植被判断出最佳路线,能在所有人都疲惫不堪时用几句话就让队伍重新打起精神——这些事,弗拉德城最狡猾的走私贩头子也做不到。他有种近乎预知的敏锐,像能听见风里传来的危险。
但莎莉也见过他别的东西。前天夜里,她在睡梦中惊醒,看见维克多独自坐在守夜的篝火旁,手里拿着一块黑色的、不起眼的石头(她后来知道那是从翠枝宫带出来的),对着火光长久地凝视。那一刻,他挺直的背微微佝偻,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却比任何表情都让莎莉感到心惊——那是一种把所有情绪都压进骨头里、压成粉末的沉默。他不像领袖,像个守着最后一点火种的守墓人。
还有昨天中午休息时,汉斯和另一个年轻战士因为路线问题争执起来,声音越来越大。维克多走过去,没有呵斥,只是平静地问了几个问题:“如果我们走北线,遭遇巡逻队的概率是多少?南线虽然绕远,但能接触到几个村庄?那里的农民对我们可能是什么态度?”
他没有给出答案,只是问。但那些问题像钥匙,咔哒一声打开了争执的锁。汉斯和年轻战士愣住,然后开始重新计算、讨论。最后他们自己得出了结论。维克多只是点点头,说:“那就这么办。”
莎莉看着这一切,心里有什么东西被轻轻拨动了。在她认识的所有“有权者”里——黑帮头子巴兹、收保护费的警察、甚至那些来光顾她的“体面客人”——他们展示权力的方式都是命令、威胁、殴打。但这个人,他拥有明显的权威,却很少使用命令。他更常用提问、分析、引导。那种权力不在嗓门和拳头上,而在脑子里,在那些她听不懂但能感觉到很厉害的道理里。
他有点像故事里的天神。 莎莉贫乏的词汇里跳出这个词。不是教堂彩绘玻璃上那种金光闪闪、悲天悯人的天神,而是像……像她小时候在铁匠铺外看到的,烧红的铁被浸入冷水时爆发的白色蒸汽——滚烫、危险、能改变形状。
但更让莎莉困惑的,是他的这个人。到底是什么人?
比如他对伊尔莎的态度。莎莉能看出来,伊尔莎做错了事——带她走是个负担,暴露了行踪。维克多明显不赞同。但他没有像巴兹打手下那样打骂伊尔莎,也没有像她父亲打母亲那样冷暴力。他给了伊尔莎一个选择:去问莎莉自己的意愿。这既不是纵容,也不是专制,而是……尊重?莎莉不确定这个词对不对。
又比如,他记得队伍里每个人的名字,不仅是汉斯、伊尔莎这些核心成员,连那两个很少说话的年轻战士——一个叫彼得,一个叫米哈伊尔——他也能准确叫出来,并且在分配任务时会考虑他们的特长:彼得枪法好,负责侦查前方;米哈伊尔力气大,背最重的装备。
还有那些细节:他喝水时会先递给受伤的汉斯;甚至在经过一片野花丛时,他会摘下一小把淡蓝色的无名小花,递给伊尔莎,说:“给莎莉,告诉她,春天不只是在花园里。”
那一刻莎莉接过花,手指颤抖。她这辈子收到的“礼物”只有男人扔下的铜币,或是巴兹“赏赐”的馊饭。这束不值钱的野花,比任何东西都让她想哭。
他们像一簇行走的火。 莎莉终于找到了最贴切的比喻。
火是危险的,能烧毁一切。弗拉德城的房东太太总说“玩火自焚”。这些人就是在玩火,玩一种能把皇帝、贵族、工厂主都烧掉的大火。莎莉光是想想就腿软。
但火也是温暖的。在寒冷的夜晚,他们围坐的篝火驱散了黑暗和恐惧;他们之间的那种默契和信任,像火焰传递热量一样自然;他们谈论的那个“新世界”,像远方的火光,虽然看不清,但你知道那里有光、有热。
最让莎莉感到震撼的,是他们对待“失败者”的态度。
第四天傍晚,他们在一条小溪边休整时,遇到了三个逃兵。那是不知道哪国的士兵,军服破烂,面黄肌瘦,看见维克多一行人时吓得跪地求饶,以为遇到了处决逃兵的宪兵队。
维克多没有多解释。他让汉斯给他们食物和水,然后坐下来和他们聊天。莎莉躲在树后听着。
逃兵们哭诉:他们来自特沃王国,被奥凡军队击溃的仆从团,军官早就骑马跑了,他们被困在包围圈里,靠吃草根树皮才活下来。他们不想打仗了,只想回家,但家乡也被战争摧残,回去也是饿死。
维克多安静地听完,然后问了一个莎莉永远忘不了的问题:
“你们觉得,是谁让你们去送死的?是谁在你们的家乡收税收到农民活不下去?是谁把你们像牲口一样赶上战场,然后自己坐在安全的宫殿里数钱?”
逃兵们愣住了。
“是皇帝吗?是将军吗?”维克多继续说,“他们是具体的人,但他们背后是一个系统。这个系统需要穷人互相厮杀,才能让富人保持富有。你们和奥凡那边的士兵没有仇,你们真正的敌人,是把你们变成士兵、把你们的家乡变成废墟的那些人。”
其中一个年轻的逃兵,脸上还带着稚气,突然崩溃大哭:“那我们能怎么办?!我们只是普通人!”
维克多看着他,眼神里没有怜悯,只有一种沉重的严肃:
“普通人,才是历史真正的主角。只是现在,主角还没有意识到自己的力量。”
他让逃兵们吃饱,给了他们一点干粮,指出了相对安全的小路。临走前,他对他们说:“记住今天的谈话。如果有一天,你们想要不再被人当成牲口驱使,就想想这些话。”
逃兵们千恩万谢地离开了。莎莉从树后走出来,看见维克多站在原地,望着逃兵消失的方向,很久没有动。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像个孤独的纪念碑。
他不拯救所有人。 莎莉忽然明白了。他不会像故事里的圣骑士那样,把每个受苦的人都捡起来带走。他做更奇怪的事——他给一些人食物和方向,给另一些人道理和问题,让他们自己选择接下来的路。
而他选择的,是一条最艰难的路。带着一小群人,对抗整个帝国,甚至对抗全世界的旧秩序。
莎莉低头看着自己磨破的鞋,看着怀里伊尔莎给她的识字册,看着那束已经枯萎但还被她小心保存的野花。
她不懂那些大道理,不懂“阶级”、“剩余价值”、“历史必然性”。但她能看懂人。而眼前这些人,是她这辈子见过最奇怪、最矛盾、也最……完整的人。
他们不是圣人,会疲惫、会争吵、会犯错。
他们不是完人,维克多眼中有抹不去的阴影,伊尔莎有时会冲动,汉斯脾气暴躁。
但他们身上有种东西,是弗拉德城所有“体面人”都没有的——一种将个人的苦难与他人的苦难连接起来的能力,一种相信可以改变世界的疯狂信念,一种在绝境中依然保持尊严和温度的坚持。
神性让人敬畏,人性让人亲近。而当这两种特质长在同一群人身上时,会产生一种可怕的吸引力。
莎莉摸了摸识字册的封面。那上面歪歪扭扭写着她学会的第一个单词——“人”。
她突然意识到,在跟这些人走了四天之后,她才第一次开始理解,人,原来可以是这样活的。
不是像牲口一样被驱赶,不是像货物一样被买卖,不是像灰尘一样被践踏。
而是像火——既能温暖同伴,也能烧毁枷锁。
夜晚降临,队伍再次启程。莎莉跟上去,这一次,她的脚步稍微坚定了一些。她仍然害怕,仍然茫然,但她开始好奇:被这样的人引领着,会走向一个怎样的世界?
而她自己,在这把火的照耀下,又会变成怎样的人?
这个问题没有答案。但莎莉第一次觉得,寻找答案的过程本身,或许就值得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