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的晨雾还没散尽,扬岭生产队的土路上已扬起一串车辙。
三辆绿色吉普车碾过带露的田埂,在晒谷场边停下时,车轮溅起的泥点里还裹着细碎的稻壳 ,再有半月,这片土地就要迎来今年的头茬丰收。
“裴局长,这边走!” 队长李建国攥着草帽一路小跑,裤腰上的烟袋锅随着脚步颠晃。
车门打开,一位身着中山装、鬓角染霜的老者迈步下来,袖口沾着洗得发白的补丁,却难掩眉宇间的沉稳气度。
这便是地区农业局的裴局长,早年在省农科院搞过玉米育种,手里培育出的 “冀东 1 号” 曾让数个县的亩产翻了番。
没等李建国引着去队部歇脚,裴局长的目光已越过土坯墙,落在远处蒙着塑料布的育种棚上。
“先去棚里看看。” 他话音未落,皮鞋已踩进湿漉漉的田埂,考察组的技术员们连忙跟上,公文包上的金属搭扣碰撞出声。
掀开育种棚的棉门帘,一股湿热的气息夹杂着玉米的清苦香扑面而来,与棚外的微凉秋意判若两个世界。
裴局长下意识地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视线扫过整齐排列的育苗床。
松木搭成的苗架分三层,每层都铺着筛细的腐殖土,“扬岭 1 号” 玉米苗长得齐整,叶片像抹了油似的发亮,叶尖上的水珠顺着叶脉滚进土里,在床沿积成细小的水洼。
“这苗育得规矩。” 裴局长蹲下身,指尖避开叶片,轻轻按了按床土,“湿度正好,不黏手也不板结。”
他转头看向身后的柏羽,目光里带着审视,“小伙子,说说怎么育的?”
柏羽刚用毛巾擦去额头的汗,闻言立刻上前:“裴局长,我们先是选种,把去年留的种子摊在竹匾里晒三天,挑出颗粒饱满、千粒重超 300 克的,用温水浸种催芽,露白后再播。”
他指向墙角的木架,上面摆着十几个贴着标签的土陶盆,“这是不同地块的土样,开春时我们挖了四个剖面,从耕作层到生土层都取了样,用 ph 试纸测酸碱度,再按氮磷钾含量配肥料,沙土多的地块就加腐熟的羊粪保墒。”
这番话让裴局长眼中多了几分赞许。
他走到木架前,拿起一个贴着 “西坡地” 标签的土样袋,指尖捻了捻土粒:“你们还懂剖面取样?这可是专业手法,得像医生做手术似的修剖面吧?”
“您说得对!” 柏羽眼睛一亮,从木箱里翻出一本牛皮纸封皮的笔记本,“这是我们的土壤记录,西坡地耕作层厚 23 厘米,颜色发黑,有机质含量高;东坡地偏沙质,我们就掺了黏土改良。”
笔记本上不仅画着剖面草图,还贴着不同土层的土块样本,旁边标注着 “1976 年 3 月 12 日,西坡地,ph 值 6.8” 的字样。
裴局长的手指划过页面上工整的字迹,忽然被角落里的另一本记录本吸引。
那本子的封皮磨出了毛边,里面密密麻麻记着数据:“4 月 15 日,棚温 22c,湿度 75%,发芽率 82%”“4 月 20 日,通风 3 次,每次 40 分钟,苗高 12 厘米”。
最末页还贴着一张坐标图,横轴是日期,纵轴是株高,红色铅笔勾勒的曲线平滑上升。
“夜里要起来好几次记录吧?” 裴局长抬头时,语气里已带了暖意。
柏羽挠挠头笑了:“前两个月忙,高磊和李响轮着值夜,每两小时记一次温湿度,下雨天人手不够,我就睡在棚里的草垛上。”
他指向棚顶悬挂的铁丝架,上面绑着温度计和湿度计,旁边挂着几个自制的布袋子,“这是我们的温湿度控制器,袋子里装着氯化钙,湿度过高就打开通风口,温度低了就点煤炉,煤炉上摆着水盆增湿。”
正说着,赵红兵扛着锄头路过棚外,见考察组在,连忙放下工具进来帮忙。
他指着苗床尽头的几株玉米:“裴局长您看,这几株是对照组,没按柏羽哥的法子育种,株高差了半截,叶片还卷边。”
那几株玉米果然瘦弱些,叶尖泛着枯黄,与旁边的壮苗形成鲜明对比。
离开育种棚时,晨雾已散,阳光把田埂照得透亮。
柏羽引着考察组往工具棚走,远远就听见金属碰撞的脆响。
陈俊英正蹲在地上给播种机上润滑油,见他们过来,立刻拉着机器演示:“裴局长,您瞧这可调式排种盘,柏羽哥改的,以前四个人一天种两亩,现在我一个人一天能种一亩半!”
他拉动机器扶手,铁轮滚滚向前,排种口均匀吐出种子,旁边的施肥管同步落下腐熟的颗粒肥,覆土板随后把土盖平,整个过程一气呵成。
裴局长让技术员用尺子量了量行距,又数了数每米的种子数量,点头道:“行距 25 厘米,每米 8 粒,精度够高,比县里推广的老式播种机强多了。”
汇报会设在队部的会议室,八仙桌上摆着搪瓷缸和晒干的玉米样本。
柏羽把 “扬岭 1 号” 和老品种的果穗摆在一起,前者籽粒饱满紧凑,后者粒小稀疏。
“去年老品种亩产 310 斤,今年试种的‘扬岭 1 号’预估能到 420 斤。”
他顿了顿,拿出一张画着草图的纸,“但我发现个问题,好种子得配好农机。比如杂交水稻种子饱满,老式播种机容易卡种;咱们这山地多,大型农机进不来,得搞小型山地农机。”
这话让裴局长猛地坐直了身子。
他从事农业技术工作三十多年,见多了育种与农机脱节的窘境,许多优良品种就是因为没法高效播种,才没能推广开来。“你接着说!” 裴局长往前探了探身,眼中闪着光。
“我想搞‘农机 - 育种配套’,” 柏羽的声音愈发坚定,“育新品种时就考虑播种需求,改农机时兼顾作物特性。比如‘扬岭 1 号’的籽粒大,排种盘的孔径就得调到 8 毫米;要是培育紧凑型玉米,行距还能再缩,播种机也得跟着改。”
他指着草图上的山地农机设计,“这是我画的小型播种机,机身窄,能在梯田里转弯,还能挂在牛车上,适合咱们山区。”
会议室里静悄悄的,只有窗外的蝉鸣。
裴局长盯着草图看了许久,突然站起身,一把握住柏羽的手。
他的掌心粗糙有力,带着常年握农具的老茧:“小伙子,你的想法太有前瞻性了!我搞了一辈子农业,就缺你这样既懂育种又懂农机的人才。”
他转身对随行的秘书说:“回去就打报告,给扬岭生产队配个科研团队,县农科所的老张、农机站的小王都调过来,再拨五千块科研经费,买仪器、买种子,全由柏羽说了算!”
这话让满室的人都愣住了。
五千块在当时可不是小数目,够全队社员分大半年红。
柏羽的心跳骤然加快,他想起开春跑六个公社换种子时,脚上磨破的水泡。
想起夜里在煤油灯下画图纸,笔尖戳破了十几张纸。
想起赵红兵他们跟着学技术时,眼里的求知光。这些付出,终于被看见了。
送考察组离开时,夕阳把吉普车的影子拉得很长。
裴局长摇下车窗,又叮嘱道:“下个月我带省农科院的专家来,给你们做土壤全分析,好好干!”
车辙渐渐远去,柏羽捧着那本实验记录本站在田埂上。
晚风拂过玉米地,叶子沙沙作响,像是在诉说着丰收的希望。
赵红兵、高磊他们围了上来,七嘴八舌地问经费怎么花。柏羽笑着举起记录本:“先买台精密温度计,再订些育种书,咱们的科研小组,要正规起来了!”
月光爬上土坯墙时,知青点的煤油灯又亮了。
柏羽铺开苏晓梅寄来的农机学校图纸,赵红兵凑在旁边,用铅笔临摹着齿轮的形状。
窗外的玉米地里,“扬岭 1 号” 的叶片在月光下泛着银辉,仿佛预示着一条越走越宽的技术兴农路,正从这片土地上延伸开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