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门外期待的目光汇聚而来,却未见苏晚音的身影。

出来的,是三辆装饰得素雅而庄重的彩车,由晚音社的弟子们推着,缓缓驶入长街。

京城百姓的好奇心被吊到了顶点,纷纷跟上,人潮如水,却寂静无声。

彩车之上,不设戏台,不闻锣鼓,只展陈物。

第一辆车,中央的锦垫上,托着几页泛黄的残谱。

谱页边缘虽已残破,但字迹风骨犹存。

旁边立着一块木牌,上书一行清秀小楷:“《霓裳怨》工尺谱残卷,家母苏氏亲笔校音。”

人群中,有懂行的老票友倒吸一口凉气,死死盯着那独特的朱砂批注,那是一种极其考究的“凤点头”标记法,早已失传!

第二辆车,更为惊心。

上面竟是一本摊开的账册,虽是抄录本,但笔迹模仿得惟妙惟肖。

一处条目被红笔重重圈出,字字扎眼:“甲辰年冬,以纹银三百两,买断‘苏腔’七调,永归天香楼所有。”

“买断?”人群炸开了锅,“腔调还能买断?这是抢!”

这如同一记重锤,砸碎了天香楼多年来“推陈出新”的华美外衣,露出内里巧取豪夺的丑陋筋骨。

而第三辆车,最是奇特。

车上只立着一架古朴的铜磬,旁边悬牌写道:“凡识得此音者,可上前试敲。”

众人面面相觑,这是何意?

就在这时,人群中一位被搀扶着的盲眼老琴师颤巍巍地走上前,他的耳朵微微抽动,示意弟子:“扶我过去,让我听听。”

晚音社的弟子恭敬地拿起小槌,对着铜磬边缘,以一种极为奇特的角度和力道,轻轻一磕。

“叮——”

一声清越至极的颤音荡开,余韵不绝,如泣如诉,仿佛有一只无形的手在风中拨弄着人的心弦,引得人无端悲从中来。

只此一声,那盲眼老琴师浑身剧震,浑浊的眼眶里竟滚下两行热泪,他伸出枯槁的手,朝着铜磬的方向摸索,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是它……是它!这是‘回风咽’!是三十年前,苏夫人在磬乐中独创的指法!老朽……老朽此生再没听过!”

“回风咽”三个字,如同一道天雷,劈醒了所有人的记忆!

舆论,彻底哗然!

“原来天香楼唱了二十年的《霓裳怨》,竟是偷来的腔调!”

“还谱!柳如眉,还苏家的谱!”

街头巷尾,呼声震天。

柳如眉派来盯梢的管事见势不妙,带人便要冲上去砸车,却被愤怒的百姓里三层外三层地死死拦住。

一名锦衣华服的中年人,当众从怀中掏出一张烫金的票据,正是天香楼的年票,他涨红了脸,双手用力,将其撕得粉碎!

“我听了二十年假腔,今日才知羞耻!呸!”

唾骂声中,晚音社的彩车安然归坊。

紧接着,一张由苏晚音亲笔所书的告示,贴满了京城各大街口。

告示上赫然写道:半月之期已到,《焚谱记》将如期上演。

为正视听,开演前一日,将在城南文庙举行“公辨真腔”大会,诚邀京城三位德高望重的“老乐正”与十位民间名票共组“审音团”,公断是非。

告示末尾,一行墨字如刀,锋芒毕露:“若晚音社所唱有一音不符苏家原调,当场焚谱散班,永不登台!”

此言一出,全城震动!这是何等的自信与决绝!

三位老乐正本是清高之人,不愿卷入这等纷争,奈何《伶人立社辩》早已深入人心,此刻民情汹涌,他们若推辞,便是与全京城的耳朵为敌,只得硬着头皮应下。

天香楼内,柳如眉捏着那份告示的抄件,指节寸寸发白。

她这才惊觉,自己早已落入了苏晚音布下的天罗地网。

她赢不了!

为了让楼里的庸手们唱得省力,她这些年早已将“苏腔”里那些九转十八弯的华彩高音,改得平平无奇。

尤其是那神乎其技的“回风咽”,更是连谱子都失传了!

“练!给我重练!”她疯了似的将乐师们召集起来,逼着他们连夜重练旧谱。

可那泣血般的颤音,那风过回廊的意境,又岂是临阵磨枪能复现的?

公辩大会如期而至。文庙广场,人山人海。

柳如眉强作镇定,带着天香楼的首席乐师,与苏晚音对席而坐。

无需繁琐的辩论,苏晚音只对着身旁的小青鸾微微颔首。

小青鸾款步上前,未着戏服,也无任何伴奏。

她深吸一口气,清亮的嗓音如一道月光,划破喧嚣。

唱的正是《霓裳怨·折柳》一折。

她的声音不高,却极具穿透力,每一个转音都带着“回风咽”那标志性的、令人心碎的微颤。

一曲终了,万籁俱寂。

三位白发苍苍的老乐正,竟齐齐从席上站起,对着小青鸾,对着苏晚音,深深一揖。

为首的老者声音铿锵:“无需再辨,此乃真传!”

审音大会,一锤定音。天香楼惨败。

当晚,柳如眉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妆台前。

她从首饰盒最底层,摸出了一支早已褪色的点翠金簪。

那是三十年前,苏晚音的父亲苏承砚,退还给她的定情信物。

她望着镜中自己憔悴的面容和不知何时生出的斑白鬓角,忽然低低地笑了起来,笑声诡异而凄厉:“你们苏家……清高!你们从来就不懂,什么叫活着!”

笑声戛然而止。

她眼中迸发出疯狂的恨意,猛地抓起那支金簪,狠狠刺入面前厚厚一沓《天香全谱》的扉页!

“来人!”她厉声嘶吼,“把库房里所有带‘苏氏标注’的谱子,全都给我烧了!一张不留!”

熊熊火光在天香楼的后院冲天而起,将柳如眉扭曲的脸映照得如同鬼魅。

她没有看见,高墙的阴影里,一道迅捷的黑影将这一幕牢牢刻在眼中,旋即悄然离去。

三更时分,质子府的书房依旧烛火通明。

夜玄宸展开一张刚刚送达的素笺,上面只用炭笔潦草地绘着一团火焰的图案,旁注四个小字:“灰烬为证。”

他将纸笺置于烛火上,看着它化为飞灰,深邃的眸子里没有一丝波澜。

而在云裳坊的静室,苏晚音正对着百戏空间中那座愈发清晰的“审音殿”投射出的乐律图,一笔一划,誊写着《焚谱记》的最终定稿。

她的笔尖在纸上落下最后一句话,墨迹未干,字字如刀。

“有些人怕火,是因为他们烧过太多不该烧的东西。”

她搁下笔,目光投向窗外。

夜色下的京城静谧无声,护城河如一条墨色的玉带,沉默地环绕着这座即将再次为她沸腾的城。

舞台已经备好,而这一次的观众,是整座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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