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半,天空是一种混沌的灰蓝色,夜色尚未完全褪尽,晨光也还未刺破云层。校园像是从一个短暂的休憩中缓缓苏醒,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寒意和湿润的露水气息。
物理学院大楼在熹微的晨光中沉默矗立。三楼的实验室,灯光再一次亮起,甚至比昨夜熄灭的时间只晚了不到五个小时。
江辰几乎是凭借着意志力把自己拖回了实验室。回宿舍的那短短几个小时,睡眠支离破碎,梦境里交织着发散的数据曲线、论坛上扭曲的字句,以及林暖暖模糊的、带着泪痕的脸。惊醒时,心悸和空虚感比睡前的疲惫更加沉重。
他知道自己状态糟糕,但时间不等人。决赛就在后天。他洗了把冷水脸,镜中的自己眼下的乌青更深,脸色苍白,眼神里有一种透支后的空洞。但他别无选择,只能强迫自己重新坐在实验台前。
电脑屏幕亮起,昨晚导致他情绪崩溃的那组数据依旧固执地展示着失败的曲线。他深吸一口气,将那些翻腾的情绪死死压回心底,戴上眼镜,试图用纯粹的理性再次发起进攻。然而,注意力难以集中,思路像是生锈的锁链,每推动一步都异常艰难。太阳穴的钝痛从未消失,胃部也因长时间的空腹和咖啡因的刺激而隐隐作痛。
就在他对着屏幕,几乎要再次陷入那种无力的僵持时,实验室的门被轻轻敲响了。
“请进。”江辰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和疲惫。
门开了,苏晴走了进来。她看起来同样带着熬夜的痕迹,但显然休息得比江辰要好一些,头发整齐地束在脑后,手里拎着一个保温袋和一个纸袋。
“就知道你肯定又回来了。”苏晴的语气很平静,听不出太多情绪,她走到江辰的实验台旁,将手里的东西放下,“王皓还在睡,我估计他没这么快过来。你先吃点东西。”
江辰的目光从屏幕上移开,落在那个保温袋上,微微愣了一下。
苏晴已经自顾自地打开保温袋,取出一个双层保温饭盒,又打开纸袋,里面是两个还温热的三明治和一瓶牛奶。“饭盒里是小米粥,我早上在食堂打的,养胃。三明治是便利店买的,凑合一下。牛奶补充点蛋白质。”她一边说,一边将东西推到江辰手边,“空腹喝咖啡,还熬通宵,身体垮了,什么数据模型都没用。”
她的举动干脆利落,语气也是寻常队友间的关心,不带任何旖旎的色彩,更像是一种基于共同战斗情谊的、理性的照拂。
江辰看着眼前还冒着微弱热气的粥和食物,胃部似乎应景地抽搐了一下。他这才意识到,从昨天中午到现在,除了咖啡,他几乎没吃什么东西。一种混合着感激和疲惫的复杂情绪涌上心头。在这样孤立无援、自我怀疑的时刻,哪怕是这样一份简单的、来自队友的关心,也显得格外珍贵。
“谢谢。”他低声道,声音依旧沙哑,但那份拒人千里的冰冷外壳,在极度的疲惫和这恰到好处的温暖面前,出现了一丝裂痕。他没有拒绝,也确实需要。
“先喝点粥。”苏晴将勺子递给他,自己则拖了把椅子在旁边坐下,看向他的电脑屏幕,“还是卡在这个地方?”
江辰接过勺子,机械地舀起一勺温热的粥送入口中。小米粥煮得软糯,温度适宜,顺着食道滑下去,那冰冷的、翻搅着的胃似乎得到了一丝抚慰。他点了点头,咽下粥,才开口道:“嗯。边界效应的二次项修正后,收敛性好了些,但模拟到后期还是会出现无法解释的震荡。可能我们的基础假设就有问题。”
两人自然而然地进入了技术讨论。苏晴专注地看着屏幕上的数据和模型,不时提出自己的看法。晨光透过窗户,渐渐变得明亮起来,给冰冷的实验室镀上了一层浅淡的金色。实验台前,两人并肩而坐,一个慢慢吃着简单的早餐,另一个认真分析着问题,偶尔交换意见。画面看起来专注、和谐,甚至……有一种基于共同目标和高度理解而产生的默契。
他们都没有注意到,或者说,此刻全神贯注于眼前难题的他们,无暇顾及实验室窗外的世界。
就在物理学院大楼斜对面,隔着一条不算宽阔的校园主干道,是图书馆的侧翼。林暖暖抱着几本从艺术阅览室借来的画册和科学可视化案例集,正从图书馆的台阶上走下来。
昨晚几乎彻夜未眠,凌晨那趟无功而返的“送礼”之行后,她只迷迷糊糊睡了不到三小时。天刚亮,她就强迫自己起床,用冷水洗脸,然后来到了图书馆。苏晓说得对,她需要把自己投入到具体的事情中去,用行动填满胡思乱想的时间和空间。
借阅画册、查找资料、甚至在阅览室角落里完成了另一幅小练习的线稿……当大脑被图形、色彩、构思占据时,那种溺水般的窒息感确实会暂时退却。此刻,抱着沉甸甸的书本走出来,呼吸到清晨新鲜的空气,她感觉自己像是从一个封闭的茧房里探出了头,虽然疲惫,但神志是清醒的。
她下意识地抬起头,目光习惯性地、几乎是带着某种自虐般的倾向,投向了物理学院大楼三楼那扇熟悉的窗户。
然后,她的脚步顿住了。
窗户明亮,显然里面有人。而透过那扇宽敞的玻璃窗,她清晰地看到了里面的情景。
江辰坐在实验台前,侧对着窗户。他看起来依旧很疲惫,但正在低头吃着什么。而他旁边,坐着苏晴。苏晴微微倾身,手指着电脑屏幕,正在说着什么,神情专注而认真。江辰听得很仔细,不时点点头,偶尔回应几句。
晨光正好洒在他们那一角,给苏晴柔顺的发丝和江辰专注的侧脸轮廓镶上了一层柔和的光边。桌上放着保温饭盒、牛奶和三明治,那是明显超出实验室标配的、带着“人”的气息的关怀。
画面静谧,和谐,充满了共同奋斗的专注感,以及……一种林暖暖此刻完全无法拥有的、“在场”的亲近。
她听不到他们在说什么,但那个画面本身,就已经足够有冲击力。
论坛上那些模糊的、被刻意解读的照片所带来的刺痛,瞬间以百倍千倍的清晰度和真实感,重新扎入她的心脏。那些恶意的揣测——“默契”、“般配”、“金童玉女”——此刻不再是空穴来风,而是有了切实的、不容辩驳的注脚。
看啊,在他最艰难、压力最大的时刻,陪在他身边,给他带来早餐和实际帮助的,是苏晴学姐。是能理解他课题、与他并肩作战、在他领域内闪闪发光的苏晴学姐。
而自己呢?
自己只能在凌晨的寒风中,徒劳地站在漆黑的实验室门外,握着一个不敢送出的、微不足道的礼物。只能在图书馆里,借阅着与他世界几乎平行的艺术书籍,试图用这种方式来稳住自己不断下坠的情绪。只能通过手机屏幕上那干巴巴的、越来越少的信息,揣测他的状态和心意。
她之前所有的不安、猜疑,此刻仿佛都得到了最残酷的证实。不是她胡思乱想,不是她小题大做。现实就是,在他真实的世界里,在他此刻最需要支持和分担的战场上,她林暖暖,是被排除在外的,是无能为力的,甚至……可能是无关紧要的。
一种冰冷的、令人浑身发麻的绝望感,顺着脊椎慢慢爬升,瞬间攫住了她。怀里的书本变得异常沉重,几乎要抱不住。早晨那一点点通过专注工作建立起来的脆弱平静,在这幅“和谐”画面的冲击下,土崩瓦解,连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她站在那里,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眼睛死死地盯着那扇窗,盯着窗内那两个人。世界的声音仿佛瞬间褪去,只剩下她自己越来越响、越来越乱的心跳声,以及血液冲上头顶的嗡鸣。
原来,亲眼所见,比任何谣言和猜测,都更加伤人。
原来,有些距离,不是靠“理解他的忙碌”就能跨越的。那是专业壁垒,是共同语言,是同一频率上的共振,是她无论多么努力,短期内都无法企及的领域。
她想起自己那未送出的绘图铅笔。多么可笑,多么不合时宜。他需要的,或许根本就不是一支更精准的笔,而是一个能在他使用这支笔时,与他讨论笔尖下每一个公式、每一条曲线的人。
晨光越来越亮,校园里开始有了更多早起学生的身影和声响。但那一切,仿佛都与林暖暖隔着一层毛玻璃。她的世界,只剩下那扇窗,和窗内那刺眼的一幕。
苏晴似乎说完了什么,直起身,对江辰笑了笑,那笑容是温和的,带着鼓励。江辰也对她点了点头,虽然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但那种专注倾听的姿态本身,就是一种认可和接纳。
然后,苏晴拿起了自己的水杯,似乎要去接水。她转身的瞬间,目光无意间扫向了窗外。
隔着一条马路,隔着清晨透明的空气,苏晴的视线,与楼下那个抱着书本、脸色惨白、像一尊雕塑般僵立着的女孩,对上了。
苏晴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随即,那讶异变成了某种复杂的、带着了然和一丝无奈的神色。她很快移开了目光,仿佛什么都没看见,自然地走向了饮水机。
但那短暂的一瞥,对于林暖暖来说,却像是一道无声的宣判,或者一种居高临下的怜悯。她看到我了。她知道我看到了。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平静地移开了视线。
这种认知,比任何直接的挑衅或炫耀,都更让林暖暖感到无地自容和心如刀割。她像个误闯入别人领地的、蹩脚的旁观者,所有的狼狈、所有的伤心、所有的不堪,都暴露无遗。
最后看了一眼窗内那个重新低下头、专注于屏幕的侧影,林暖暖猛地转过身,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抱着怀里的书,快步朝着与物理楼相反的方向走去。
脚步越来越快,最后几乎变成了小跑。她不敢回头,生怕再看到任何一丝印证她绝望的画面。冷风灌进她的喉咙,带来辛辣的刺痛感,但她浑然不觉。
学姐的关心,是真实的,是温暖的,是雪中送炭的。
而这温暖,恰恰成了映照出她自身寒冷与多余的那面最清晰的镜子。
善意,有时候比恶意,更能凸显出局外人的悲哀。矛盾并未因这善意的举动而消弭,反而在那双亲眼目睹的眼睛里,发酵、膨胀,即将抵达某个爆裂的临界点。晨光依旧明亮,却照不进女孩骤然晦暗下来的心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