卫星照片在指挥大屏上放大。
浑浊的积水,坍塌的棚屋,漂浮的书堆,还有那半开铁皮箱里露出的泛黄图纸。
陈凡盯着屏幕角落那行模糊的小字——“红星机械厂,1978年,绝密”,手指无意识地敲着桌面。
“凡哥,”晓雪的声音把他拉回现实,“北郊孙老汉那个点,虎哥他们已经救出多少了?”
陈凡看向实时更新的救援数据。虎哥的队伍标记为蓝色三角,位置还在北郊厂区,状态显示“救援中”。
“书救出来大概三十捆,人已经转移到安全处了。”陈凡说,“但虎哥说,孙老汉死活不肯离开那些铁皮箱,说箱子里是他‘亡友的遗物’,谁碰就跟谁拼命。”
话音刚落,指挥中心门被推开。
李强浑身湿漉漉地冲进来,雨衣还在往下滴水。他刚从城南一个进水站点回来,脸上还带着泥点。
“凡哥,城南老王那个点救出来了!”李强喘着粗气,“但老王的货全泡了,光是泡水的废纸就有五吨!现在堆在临时棚里,再不处理就要发霉长毛了!”
他走到大屏前,指着上面密密麻麻的求助红点:“咱们现在能调动的车队只有八辆,人手不到三十个。北郊、城南、城西……到处都在告急。凡哥,得排个优先级。”
陈凡没说话。
指挥中心里安静下来,只有服务器运转的嗡鸣声,还有窗外暴雨砸在玻璃上的噼啪声。
晓雪调出所有求助点的详细信息,投影到大屏右侧。每个红点旁都弹出数据框:位置、求助人、货品种类、预估货值、积水深度、人员安全状况……
“我的建议是,”李强指着屏幕,语气急切,“按货值优先级。比如城南老王那个点,光是泡水的铜线就值两万多,废纸虽然量大但不值钱。北郊孙老汉那儿,全是旧书,就算泡烂了,纸浆回收一吨也就几百块。还有城西刘姐报上来的几个点……”
他顿了顿,手指在几个红点间移动:“这几个点囤的都是废钢,水泡了也不怕,晾干了照样卖。所以我觉得,咱们应该先救值钱的、损失大的点。这是最有效率的办法。”
说完,他看向陈凡,眼神坦荡。
这年轻人跟着陈凡干了快一年,从最基础的分类学起,现在已经能独当一面。他聪明、肯干,也懂得算账——合作社要生存,要赚钱,要养活这么多人,效率确实重要。
指挥中心里其他几个值班的年轻人也抬起头,等着陈凡的决定。
陈凡走到大屏前,看着那些闪烁的红点。
每一个红点背后,都是一个在暴雨里挣扎的人。可能是像老王那样干了十几年的老回收户,也可能是像孙老汉那样靠收旧书勉强糊口的孤寡老人。
他的目光落在北郊那个孤零零的红点上——孙老汉。
虎哥刚发来的最新消息还在屏幕上:“老爷子蹲在铁皮箱旁边,水都快漫到胸口了,就是不肯走。他说箱子里那些纸,比他的命值钱。”
陈凡闭上眼睛。
脑海里闪过很多画面——刚来废品站时,老林教他辨认黄铜和紫铜;第一次收到企业大单时,赵父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实在”;暴雨夜里,合作社所有人挤在漏雨的仓库里抢救货物,没有一个人抱怨……
“李强,”陈凡睁开眼睛,声音很平静,“你说的效率,是算钱的效率。”
李强一愣。
陈凡指着大屏上孙老汉那个模糊的定位,手指在那个红点上轻轻一点。
“但这个效率,不算人。”
他转过身,看着指挥中心里所有人,一字一句地说:
“没有优先级。离谁最近,谁就去;什么最急,就先救什么。我们的效率,是为了帮更多人,不是算更多的钱。”
李强张了张嘴,想说什么。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陈凡打断他,“老王那儿有值钱的铜线,孙老汉那儿只有旧书。从账面上看,救老王更‘划算’。但你想过没有——”
他走到窗边,指着外面被暴雨笼罩的城市。
“如果今天,我们因为孙老汉的货不值钱,就把他排在最后。那明天,其他散户会怎么想?他们会想,原来合作社的‘仁义’,也是要看货值定价的。货值高的,仁义就多;货值低的,仁义就少。”
陈凡转回身,眼神扫过每个人的脸。
“人心一旦凉了,就暖不回来了。”
指挥中心里鸦雀无声。
只有服务器风扇的嗡鸣,还有暴雨敲打窗户的声音。
李强站在那儿,脸上表情复杂。他攥了攥拳头,又松开,最后低下头:“凡哥,我……我明白了。”
“你不明白。”陈凡走到他面前,拍了拍他的肩膀,“你不是不明白道理,你是太着急了。看着这么多求助点,看着咱们有限的人手和车辆,你想用最快的办法解决最多的问题——这没错。”
他顿了顿,声音缓下来:“但有些事,急不得。尤其是人心。”
李强抬起头,眼眶有点红。
“去吧。”陈凡说,“按原计划,你带一队人去城南,帮老王处理泡水的货。烘干机不够就借,场地不够就协调到其他站点。告诉老王,合作社不会让他一个人扛。”
“是!”李强用力点头,转身冲出指挥中心。
陈凡重新看向大屏。
“晓雪,”他说,“重新调配资源。距离北郊最近的队伍是哪支?”
晓雪快速操作,大屏上出现一张动态调度图。几支蓝色三角标记的队伍在电子地图上移动,各自带着不同的任务。
“苏晴的技术小组在城西处理泄漏点,距离北郊十五公里。”晓雪说,“虎哥的队伍已经在北郊了,但老爷子不肯配合,救援进度卡住了。”
“让苏晴分两个人过去支援虎哥。”陈凡说,“带上专业的古籍修复工具——我知道她那儿有,上次帮图书馆处理过一批受潮的档案。”
晓雪点头,开始联系。
陈凡又看向城西的几个红点——那是刘红梅报上来的求助信息,几个散户的站点进水严重。
“红梅姐那边情况怎么样?”
“水已经漫进仓库了,她正带着人用沙袋堵。”晓雪调出实时监控画面——画面上,刘红梅披着雨衣,裤腿挽到膝盖,正和几个工人一起扛沙袋。浑浊的积水已经淹到小腿。
“告诉红梅姐,”陈凡说,“堵不住就撤,人最重要。货淹了可以再收,人不能有事。”
“她不会听的。”晓雪苦笑,“我刚才劝过了,她说城西这些散户都指着这批货过活,她能救一点是一点。”
陈凡沉默片刻。
“那就让附近的成员站点开放临时仓储。”他说,“谁家有空余库容,就接收谁家的货。所有转运费用,合作社出。”
晓雪快速记录,手指在平板电脑上飞舞。
窗外,暴雨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
指挥中心的大屏上,求助红点还在增加。有些是新出现的,有些是之前的求助点情况恶化。
陈凡看着那些红点,忽然想起那条匿名短信。
放射性废渣……王大力拆车场……明天解封……
这些事像一块石头压在心头,但眼前这场暴雨,让所有的算计和阴谋都显得苍白。
在自然的力量面前,人太渺小了。
但渺小的人,可以互相搀扶。
“晓雪,”陈凡忽然说,“把苏晴之前做的那个‘资源匹配算法’调出来。”
“现在?”晓雪一愣。
“对。”陈凡盯着大屏,“那个算法本来是设计用来匹配废料品类和下游厂家的,现在改一改——让它匹配求助点的需求和附近能提供的帮助。”
晓雪眼睛一亮:“我明白了!”
她快速操作,调出一个复杂的程序界面。那是苏晴和几个大学生志愿者花了两个月开发的智能匹配系统,原本是为了提高合作社内部的物流效率。
现在,晓雪修改了几个参数——把“货品类型”换成“求助类型”,把“处理能力”换成“救援能力”。
几分钟后,大屏右侧出现了一个新的列表。
【实时匹配结果】:
· 北郊孙老汉点:需要古籍修复工具、抽水泵。匹配到:苏晴技术小组(距离15公里,可提供工具)、城北老张站点(距离8公里,有闲置抽水泵)。
· 城南老站点:需要烘干设备、临时仓储。匹配到:合作社总站(距离3公里,有大型烘干机)、城南李老板站点(距离2公里,有空余库容)。
· 城西散户点:需要沙袋、人力支援。匹配到:城西协会成员(距离1-3公里,可提供人力)、刘红梅站点(可协调沙袋运输)。
……
列表还在滚动,实时更新。
陈凡看着那些匹配结果,忽然笑了。
“你看,”他说,“只要把所有人的需求摊开来,把所有人的能力亮出来,总能找到解决办法。”
晓雪也笑了,但笑容很快收住:“可是凡哥,这样调配,咱们合作社要贴进去不少钱。转运费、设备损耗、人力成本……”
“那就贴。”陈凡打断她,“晓雪,你记不记得咱们刚盘下废品站的时候,第一个月亏了多少钱?”
“三千八百块。”晓雪脱口而出。
“对,三千八。”陈凡说,“当时老林急得嘴上起泡,说这么亏下去,三个月就得关门。我说不怕,先把口碑做起来。后来第二个月,咱们开始赚钱。第三个月,门口开始排队。”
他走到大屏前,指着那些互相匹配的站点连线。
“现在也是一样。今天贴进去的钱,买的是人心。人心聚起来了,将来咱们做什么事,都会有人跟着。”
晓雪看着陈凡,忽然想起一年多前,他刚来废品站时的样子——穿着洗得发白的t恤,眼神里带着被甩后的颓唐,但蹲在废品堆里分拣时,那份专注和认真,让她第一次觉得,这个大学生和别人不一样。
现在,他站在指挥中心的大屏前,调度着几百人的救援网络,眼神沉稳,语气坚定。
好像什么都没变,又好像什么都变了。
“凡哥,”晓雪轻声说,“苏晴那边有消息了。”
“什么?”
“她调取了北郊孙老汉那个点的历史地图数据。”晓雪调出一个新的窗口,上面是江城的老地图扫描件,“那个位置,七十年代确实有个建筑——不是工厂,是‘江城第三图书馆的临时寄存点’。”
陈凡一怔。
图书馆寄存点?
“苏晴说,七九年图书馆迁址,有一部分不常用的古籍和档案暂时寄存到北郊的备用仓库。”晓雪继续道,“后来那个仓库废弃了,东西可能就一直留在那儿。”
陈凡猛地看向大屏上虎哥发来的照片——那些铁皮箱,那些泛黄的图纸,那行“红星机械厂,1978年,绝密”的小字。
图书馆的寄存点,怎么会有机械厂的绝密图纸?
“让虎哥小心点。”陈凡沉声道,“那些图纸……可能不简单。”
话音未落,他手机震动起来。
是一个陌生号码。
陈凡接通,没说话。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沙哑的、明显经过处理的声音:
“陈会长,短信收到了吧?友情提醒——你要救的那个孙老汉,他守着的可不是什么旧书。那些东西,有人找了十几年了。”
“你是谁?”陈凡问。
“一个不想看你被人坑死的好心人。”对方笑了,笑声像砂纸磨过铁皮,“凌国锋要的可不是王大力那个破拆车场。他要的是孙老汉箱子里的东西。”
“什么东西?”
“能让凌峰集团再活五十年的东西。”对方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也是能让凌国锋……坐上董事长位置的东西。”
电话挂断了。
陈凡握着手机,掌心冰凉。
窗外,暴雨如注。
大屏上,那些闪烁的红点还在跳动,像这座城市在雨夜里的脉搏。
而此刻,陈凡忽然意识到——
这场暴雨,冲垮的不仅是破旧的厂棚。
还冲出了埋藏几十年的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