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入喉,辛辣中带一丝腐甜。严冰雪面上不动,只将空杯轻轻放回桌上,唇角一挑:“好酒,烈得像江湖人心。”
她说话时,指尖已悄然滑过袖中药囊边缘。一枚细粉无声弹出,在热气蒸腾间散入空气。
这是与他约定的前序信号——香粉遇热则浮,三息内化为无形,却能被特定药引激发,点燃“火令”。
风宝蹲在她脚边,翅膀微微张开,忽然用喙啄了她手腕三下。
她心下一动。这是他们早年定下的暗语:三处以下伏兵。随即它拍地两下,又抬头看向那面铜镜背面。
她顺势起身,似笑非笑:“贵阁陈设古雅,连这铜镜都似有灵性。”走近几步,伸手轻抚镜框,实则借角度变化观察地面阴影。镜影投在青砖上略有错位,像是压着什么机关。她退后半步,不动声色将一颗药丸弹入桌底缝隙。
药丸遇湿即生微烟,虽淡不可察,但她眼角余光已捕捉到一丝扭曲的气流。地下有通风道,且潮湿——可燃物能引火。
她回到座位,神色如常。
紫袍男子端坐主位,手中茶盏未动,目光温和:“严姑娘果非常人,饮下‘忘忧’而面色不改,心志之坚,令人佩服。”
“忘忧?”她轻笑,“名字倒是好听。可惜酒里加了七分迷魂引、三分断肠露,喝多了不仅忘不了忧,还得把命搭进去。”
男子笑意不变:“姑娘何必拆穿?此酒本就为试心而设。能饮而不乱者,方有资格坐在此席。”
“试心?”她反问,“那你看见什么了?我幼年煎药失手,致病患离世?还是祖父临终前,说我女子学医,终究无用?”
她说着,故意放缓语气,目光落在镜面。果然,镜中画面开始浮动——一个扎着双髻的小女孩跪在药炉前,满脸泪痕,手中汤碗倾翻,药汁顺着砖缝流淌。
她盯着那影像,声音低了几分:“那年我才九岁,救不了人,只能看着他咽气。后来三年,我日日煎药,练到闭眼也能控火候。”
镜中画面忽地扭曲放大,仿佛要将她拉入其中。
她猛然掐掌心,痛感逼回神智,低声喃喃:“旧事已偿,何须再问。”
话音落,她抬手轻抚风宝羽毛,借动作遮掩,袖中第二枚药丸滑入掌心。这是“惊雷散”,遇明火即爆,威力不大,但足以扰乱阵型。
她不动声色收手,目光转向男子:“阁主设此镜,是想看我崩溃?还是……借我过往,牵动他人情绪?”
男子终于放下茶盏:“姑娘聪慧。听心镜不照形貌,专摄心象。一人动情,全殿皆感。若你方才失控,此刻早已昏沉在地。”
她冷笑:“所以你们等的不是我来赴宴,而是等我心神失守,好让这镜子吸尽全场意念,催动什么阵法?”
男子不答,只是轻轻抬手。
殿角两名灰袍人立刻上前,一人捧来新茶,另一人则更换碗筷。动作看似恭敬,实则趁机靠近她身侧,目光扫过她腰间药囊。
她任其查验,只淡淡道:“你们查得再细也没用。我要走,谁也拦不住;我不走,说明我本就没打算活着离开。”
那换茶之人手微顿,茶水溅出半滴。
她瞥了一眼,心中已有数:这些人紧张了。真正的杀招,还没亮出来。
风宝忽然振翅飞起,跃上横梁栖木,低头啄动腿上蜡丸残壳。
她瞳孔微缩。
这是回应——尉迟逸风的指令到了。
她端起茶杯,借热气遮掩,嘴唇微动,几不可闻:“三更火起,东西夹击。”
话音落,她将杯中茶水缓缓倾入袖口边缘。火药包外层遇潮,引信暂缓点燃,静待时机。
她复归座,笑意温淡:“阁主设宴用心良苦,只不知,今日究竟是和谈,还是送行?”
男子终于正色:“姑娘既已识破诸多布置,不妨直言——你以为自己还有退路?”
“退路?”她嗤笑一声,“我从不找退路。我只负责,把别人的退路,一条条封死。”
她话音未落,风宝忽然发出一声短促鸣叫,翅膀猛地展开,直指大殿东北角梁柱。
她眼神一凛。
那里,一根垂下的红绸末端系着一枚铜铃,原本静止不动,此刻却轻微晃动了一下,像是被风吹过——可殿内无风。
她瞬间明白:有人在上方移动,或是机关启动前兆。
她不动声色将左手滑入袖中,扣住发簪机关。簪头微凸,一按便弹出半寸细针,无色无味,沾血即溶。
男子似乎察觉气氛异样,抬手示意左右退下。待殿中只剩两人对坐,他才缓缓开口:“严姑娘,你可知为何选你来此?”
“因为我会医?”她挑眉,“还是因为我替嫁冲喜,名声够响,毁了我能震慑王府?”
“皆有之。”他点头,“但最重要的是——你敢来。”
“不敢来的,早就在路上死了。”她冷笑,“你派人递帖,用死人当信使,不就是想吓退我?可你忘了,我每天都在跟死人打交道。尸体比活人诚实多了。”
男子沉默片刻,忽然笑了:“你说得对。所以我没指望你怕。我只希望,你能在这镜中,看见你自己最不愿面对的事。”
他说完,双手合十,低声念了一句咒语。
铜镜骤然一震,镜面泛起波纹,紧接着,画面再次浮现——
不再是幼年往事。
而是一间熟悉的书房,夜雨敲窗。尉迟逸风坐在案前,手中拿着一封信,脸色铁青。门外脚步声响起,一名侍从低声禀报:“王妃……殁于途中,尸身未归。”
画面一转,是她躺在冰冷石板上,双眼紧闭,胸前一道深可见骨的伤口,血染红了素衣。几名黑衣人站在旁,其中一人冷声道:“任务完成,回报阁主。”
她呼吸一顿。
这不是记忆,是未来?
她立刻反应过来——这是幻象,是听心镜借她恐惧所构。她强行稳住心神,指甲掐进掌心,痛感拉回现实。
“雕虫小技。”她冷笑,“你想让我以为他会因我而死?还是想让我自乱阵脚?”
她猛地抬手,一掌拍向桌面,震得杯盏齐鸣:“我告诉你,只要我还有一口气在,就不会让他孤身一人扛下所有!”
风宝在梁上应声啼叫,声音清越,如同刀劈长夜。
男子眉头终于皱起。
他知道,计划有变。
这女人不仅没被心魔困住,反而借幻象激起了更强战意。
他缓缓站起身,声音低沉:“既然如此,那就别怪我们——不留活路。”
话音未落,殿外传来整齐脚步声,由远及近。至少二十人,手持兵刃,封锁四门。
她却笑了。
“你不该说这句话的。”她慢慢起身,一手按在腰间药囊,“因为你忘了,我最擅长的,就是别人不留活路的时候,硬生生撕开一条。”
她右手一扬,袖中香粉洒向空中,随即便见风宝展翅扑下,翅膀扫过那片区域,激起一阵微尘。
粉末遇风即散,悄然落入通风道。
她在等。
等那个信号。
等那一簇火光划破长空。
殿内烛火摇曳,映得她眸光如刃。
男子盯着她,忽然察觉脚下砖石有异——那颗药丸残留的湿痕,竟沿着缝隙蔓延至墙根,与通风口相连。
他脸色微变:“你在做什么?”
她不答,只轻轻拍了下风宝脑袋。
公鸡立刻飞回横梁,爪子紧扣木架,双眼紧盯东北角。
她缓缓抽出腰间小刀,刀刃薄如纸,寒光隐现。
“你说我在做什么?”她一步步向前,“我在告诉你——你们设局请客,我来了。你们想看我崩溃,我没崩。现在轮到我问问你——”
她顿住,刀尖指向男子咽喉,声音冷如霜雪:
“你准备好,怎么死了吗?”
殿外风雨渐急,一道闪电劈过天际。
照亮她半边脸庞,也照亮梁柱后那根即将断裂的绳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