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刚过,西角门外的青石板还沾着夜露。一道黑影拎着食盒贴墙而行,步子虚浮,像是病未痊愈的人强撑着走夜路。风宝蹲在屋脊上,尾羽一抖,悄无声息地滑下瓦檐,落在对面矮墙上,眼珠紧跟着那身影移动。
严冰雪站在议事厅窗后,指尖搭在药囊边缘,目光冷得像冬日井水。尉迟逸风披了件灰袍,袖口微卷,露出腕间旧伤疤。他没说话,只朝她点了点头。
“跟上了。”风宝的声音从院外传来,压得极低,“往西去了,进了那条死胡同,拐进废药堂。”
严冰雪立刻动身,尉迟逸风紧随其后。两人穿街避巷,脚步轻稳,借着屋檐阴影掩住身形。风宝提前飞上屋顶,在瓦片间挪步,爪子不发出半点声响。
废药堂的门歪斜着,门轴锈死,门槛裂开一道缝。风宝伏在屋脊最高处,脖子一缩一伸,低声传话:“一人,背对门站着,肩膀左高右低,走路时右腿拖地——是那个常蹲在济生堂门口讨药渣喝的书生!”
严冰雪呼吸一顿。
她记得那人。十年前疫病横行,他在乱葬岗边咳血昏倒,浑身发烫,指甲发黑。她把他拖回来,喂了三剂清瘟散,又留他在廊下住了七天。临走时,他跪在地上磕了个头,说要考取功名,回来报恩。她送他一枚铜牌,刻着“济生令”三字,让他带回乡里开医馆,救苦救难。
后来再无音讯。
她曾以为他回了江南,娶妻生子,守着一方小院行医救人。可此刻,这人就站在她曾经施诊的废堂里,手中摊开一封密信,正低声与门外人交谈。
“王府确有埋伏,但援军虚多实少,可趁子时劫牢。”他的声音平稳,没有一丝犹豫。
尉迟逸风眼神一沉,抬手就要破门而入。
严冰雪伸手拦住他,掌心贴在他手臂上,力道不大,却坚决。她盯着那背影,喉咙发紧,却一字一句压住情绪:“再听一句。”
屋内沉默片刻,那人翻过密信,指着某处:“李大人答应我,事成之后,授我御史之职,主理刑狱清查。我不求权势,只求能让那些高高在上的世家知道,寒门子弟也能执笔定人生死。”
严冰雪猛地推门。
门板撞在墙上,发出一声闷响。烛火晃了晃,映出她冷峻的脸。那人猛然回头,瞳孔骤缩,脱口而出:“冰雪?你怎么……”
他后退半步,袖中滑出一柄短刃,刃口泛蓝,显然淬过毒。
严冰雪站在原地,没上前,也没退。她看着这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十年光阴刻下了深纹,眉间一道旧疤横贯而过,是当年疫症留下的溃烂痕迹。他的眼睛依旧清亮,可里面没了从前的光。
“林修远。”她叫他名字,声音不高,却像刀刮过铁皮,“你说谁是虚?”
他握着短刃的手微微发颤,却没有放下。“你竟还记得我名字。”
“我给你济生令,让你回乡行医,救一方百姓。”她缓缓解下腰间铜牌,举到灯前,“你说这是你的志向,是你活下去的念想。如今呢?你拿着敌人的银钱,替他们通风报信,还要引人来攻我王府?”
林修远眼神闪动了一下,随即冷笑:“志向?念想?在这世道,仁心能当饭吃吗?能让我科举上榜吗?能让我抬头挺胸走进太医院的大门吗?”他声音渐高,“我考了三次,一次落榜,两次被顶替!你可知道,那些世家子弟连脉都不会搭,就能穿官服、坐大堂?而我,连递状纸的资格都没有!”
“所以你就投靠李承乾?”尉迟逸风终于开口,语气冷硬,“助他搅乱朝局,残害无辜?”
“无辜?”林修远讥笑一声,“你们才是最虚伪的人。你一个病秧子王爷,凭什么执掌兵权?她一个女子,凭什么插手政务?这天下本就是强者夺来的,不是靠什么仁心、医术、清名就能坐稳的!”
风宝扑翅跃下,落在严冰雪肩头,羽毛炸起,冲着他低鸣示警。
严冰雪却没动。她盯着林修远,仿佛要看穿他这些年经历的一切。她忽然想起,最后一次见他,是他背着包袱站在门口,回头笑着说:“等我金榜题名,回来谢你。”
原来那一笑,已是诀别。
“李承乾许你仕途,许你扬名。”她声音低了些,“可你也曾在我面前发誓,此生行医济世,不负良药,不负性命。你忘了?”
“我没忘。”他咬牙,“可现实比我更狠。你以为你是救人医女,可曾想过我们这些被踩在脚下的蝼蚁?你有王府庇护,有夫君相随,有江湖豪杰为你奔走。我呢?我连一口热汤都要跪着讨!”
“所以我问你。”她往前一步,“你现在做的事,真能让你抬起头来?还是只是换个主子,继续低头?”
林修远脸色变了变,没答。
外面忽有火把亮起,由远及近,脚步杂乱。黑衣人从四面围来,刀出鞘,弓上弦。
他退到窗边,回头看了她一眼,那眼神复杂得像一团乱麻,有恨,有痛,也有一丝藏不住的动摇。
“你们赢不了的。”他说,“这局棋,早就布好了。不是你们设局引我,是我等着你们入局。”
话音未落,他纵身跃出窗外,身影消失在夜幕中。
火把逼近,照亮废堂内外。尉迟逸风立即挡在严冰雪身前,手按剑柄。风宝展翅飞上梁木,俯视四周动静。
“追吗?”尉迟逸风低声问。
严冰雪没动。她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枚济生令,铜牌边缘硌进掌心,留下一道红痕。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色,仿佛还能看见那个跛脚少年蹲在药堂门口,捧着一碗药渣,小心翼翼地吹着热气。
她没说话。
尉迟逸风侧身看她,声音放得很轻:“他还信你吗?”
她抬起手,将济生令慢慢收回腰间,动作迟缓,像在收殓一件遗物。
外面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火光映在墙上,晃动如鬼影。风宝突然压低身子,翅膀收拢,盯着西面墙根——那里有一块砖微微松动,像是有人刚刚踩过。
严冰雪缓缓抬头,目光落在那处。
她的手指轻轻抚过药囊,抽出一根细银针,夹在指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