省纪委的通知来得比预想中更快。
六月的第一个周一，苏清越刚走进办公室，区委办就打来电话：“苏主任，省纪委办公厅急件，请您马上来区委会议室。”
急件是红色的文件夹，里面只有一页纸：
《关于召开全省纪检监察基层监督工作现场会的预通知》
时间：6月15日-16日
地点：东州市云湖区
主要内容：观摩云湖区“基层监督三化建设”试点成果，交流基层监督工作经验，研究部署下一步工作。
参会人员：省纪委主要领导、分管领导；各市（州）纪委监委分管副书记、党风政风监督室主任；部分县（区）纪委书记。
区委书记赵东升放下通知，看向坐在对面的苏清越：“清越同志，这是大事。省纪委把全省的现场会放在我们云湖，既是对我们工作的肯定，也是对我们的一次大考。”
“我明白。”苏清越点头，“需要区里怎么配合，我们立即准备方案。”
“这样，”赵东升站起身，走到窗边，“成立现场会筹备工作领导小组，我任组长，你任常务副组长，具体负责。要钱给钱，要人给人，只有一个要求：把云湖最好的一面展现出来，但必须是真实的一面。”
“赵书记放心。”苏清越也站起来，“我们不搞形式主义，不搞突击装修，就把日常工作原原本本呈现出来。好就是好，不足就是不足。”
“好！”赵东升拍拍她的肩膀，“要的就是这个态度。去吧，抓紧准备，只有十天时间了。”
走出区委大楼，苏清越立刻拨通了几个电话。
半小时后，区纪委监委小会议室里，烟雾缭绕——虽然禁烟，但压力大的时候，几个老烟枪还是忍不住点了烟。
苏清越推开窗，让新鲜空气涌进来：“各位，任务很重，时间很紧。现场会三个观摩点：清水湾社区、区政务服务中心、棚改指挥部。每个点都要有亮点、有故事、有数据。”
她看向党风政风监督室主任老刘：“刘主任，你负责总协调，三天内拿出详细的接待方案，从路线规划到讲解词，每个细节都要敲定。”
“没问题。”
“办公室李主任，你负责材料准备。我们需要三份材料：一是云湖区‘三化建设’的总体情况报告，二是三个观摩点的具体情况介绍，三是相关数据、案例、文件的汇编。所有材料必须真实准确，经得起推敲。”
“明白。”
“技术室小陈，”苏清越转向最年轻的技术骨干，“‘清廉云湖’App的后台数据要再梳理一遍，特别是群众反映问题的办理情况、满意度数据，要做成可视化图表。现场会当天，要能实时演示。”
小陈推了推眼镜：“苏主任，App最近访问量激增，服务器压力有点大。能不能申请扩容？”
“写个申请，我马上批。”
会议开了两个多小时，任务分解到每个人头上。散会时，已经过了午饭时间。
苏清越回到办公室，泡了碗泡面，一边吃一边翻看日历。
6月15日，距离今天正好十天。
这十天，要完成观摩点的优化提升、材料的撰写审核、接待的细节安排，还要保证日常工作不停摆——棚改项目正在收尾阶段，每天都有新问题；App的日常维护不能断；几个重点案件的初核也到了关键节点。
一碗面还没吃完，手机响了。是周维。
“听说你们要开全省现场会了？”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
“你的消息真灵通。”
“省纪委这边已经传开了。好几个地市的同志在打听，云湖到底搞出了什么名堂，能让省纪委把全省的会放在一个区里开。”周维顿了顿，“清越，这是个机会，也是个考验。现场会上，会有真心学习的，也会有专门挑刺的。”
“我知道。”苏清越放下叉子，“所以更要准备扎实，用事实说话。”
“需要我帮忙吗？”
“不用。”苏清越想了想，“不过……你以前参加过类似的会，有没有什么经验可以分享？”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最重要的经验就是：别怕暴露问题。越是藏着掖着，别人越会质疑。大大方方把不足摆出来，反而显得真诚。另外，讲解的时候，多用群众的语言，少用官话套话。”
“群众语言……”
“对。比如你说‘监督网格化覆盖率100%’，不如说‘在我们云湖，每个社区都有监督员，老百姓发现问题，家门口就能反映’。”
苏清越笑了：“你这个思路好。”
“还有，”周维的声音认真起来，“现场会当天，省纪委孙书记可能会问你一些尖锐的问题。他是老纪检，最讨厌花架子。你要做好心理准备。”
“孙书记……”苏清越在脑子里搜索这位领导的资料。孙正华，省纪委书记，以作风严厉、要求严格着称。在他手下工作，压力极大，但成长也最快。
“我记住了。”她说，“谢谢。”
“跟我客气什么。”周维顿了顿，“对了，妈让我问你，现场会之后，能不能抽空回家吃个饭？她说你都瘦了。”
“等忙完这阵吧。”
挂了电话，苏清越重新拿起泡面，面已经凉了。她几口吃完，打开电脑，开始梳理汇报材料的大纲。
窗外，天色渐渐暗下来。办公楼里的灯一盏盏亮起。
这十天，注定是不眠的十天。
6月14日，现场会前一天。
晚上九点，云湖区政府大楼灯火通明。
苏清越带着筹备组的同志，进行最后一次全流程演练。从参会人员下车、观摩路线、讲解内容、互动环节，到用餐安排、车辆调度，每一个环节都反复推敲。
“清水湾社区的讲解，时间控制在15分钟以内。”苏清越站在会议室的白板前，“重点讲‘群众监督员’是如何发现问题、推动解决问题的。要准备两个具体案例，一个成功解决的，一个正在推进的。”
负责社区讲解的街道纪工委书记小王点头：“案例已经准备好了。成功的是小区停车位改造，正在推进的是垃圾分类点设置纠纷。”
“好。”苏清越转向下一点，“政务服务中心这边，要重点演示‘小微权力运行规范手册’的实际应用。找两个办事群众现场演示，真实场景，不要排练。”
“已经联系好了。”政务服务中心主任说，“一个是办营业执照的个体工商户，一个是申请低保的困难家庭。都是真实的业务办理。”
“棚改指挥部，”苏清越看向老陈，“‘阳光征收’的所有数据都要能实时查询。补偿明细、签约进度、资金拨付，这些数据要在后台随时调取，现场可能有人要查。”
“没问题，系统已经调试好了。”
演练到晚上十一点，苏清越才宣布结束。
“大家辛苦了。”她看着会议室里一张张疲惫但亢奋的脸，“明天就是检验我们工作的时候了。记住，我们不求完美，但求真实。回去好好休息，明天以最好的状态迎接全省的同行。”
人群散去，会议室里只剩下苏清越和老刘。
“苏主任，你也回去休息吧。”老刘劝道，“明天要讲一天的话呢。”
“我再把材料过一遍。”苏清越打开笔记本电脑，“刘主任，你先回。”
老刘知道劝不动，摇摇头走了。
会议室里安静下来。苏清越翻开材料，从第一页开始，一个字一个字地看。
窗外，城市的霓虹闪烁。远处的工地上，塔吊的灯光像星星一样悬在半空。
她想起一年前的自己，刚来云湖时，面对清水湾那一堆烂摊子的茫然。想起刘玉芬把帆布包推给她时的眼神。想起开发“清廉云湖”App时的无数个通宵。想起棚改启动时，那些质疑和担忧的声音。
一路走来，每一步都不容易。
但正是这些不容易，让今天的成果有了分量。
手机震动，是母亲发来的消息：“越越，还没下班？明天要开会了吧？别紧张，妈相信你。”
苏清越眼眶一热，回复：“马上就回。妈，您早点睡。”
关掉电脑，她走到窗边，看着这座城市的夜景。
明天，这里将迎来全省纪检监察系统的目光。
而她，准备好了。
6月15日，早晨七点半。
云湖区政府大楼前广场，已经布置妥当。红色的背景板上写着：“全省纪检监察基层监督工作现场会”。广场两侧，站着精神抖擞的工作人员。
苏清越穿着深灰色西装套裙，头发梳成干练的马尾，站在签到台旁。她今天化了淡妆，遮住了连日熬夜的黑眼圈，但眼神里的光彩遮不住。
七点四十五分，第一辆大巴车驶入广场。
车门打开，下来的是省纪委的同志。带队的是省纪委副书记、监委副主任李文涛，五十多岁，身材微胖，笑容和蔼。苏清越迎上去。
“李书记，欢迎莅临云湖指导工作。”
李文涛握住她的手，用力摇了摇：“清越同志，久闻大名啊。你们云湖的‘三化建设’，孙书记在常委会上表扬了好几次。今天我们是来取经的。”
“不敢当，请李书记多提宝贵意见。”
陆续又有大巴车抵达。各市州的参会代表鱼贯而下，有头发花白的老纪检，也有和苏清越年纪相仿的年轻人。每个人脸上都带着好奇和审视。
八点整，所有人员到齐。简短的开场后，观摩正式开始。
第一站：清水湾社区。
大巴车停在社区门口时，不少参会代表都愣了一下。
他们想象中的“先进社区”，应该是高楼大厦、现代化设施。但清水湾还是那个清水湾：老旧的六层楼房，斑驳的墙面，狭窄但干净的道路。
“各位领导，请跟我来。”社区主任老徐今天特意穿了件白衬衫，精神头十足，“清水湾是云湖区最老的小区之一，也是我们‘监督网格化’的发源地。”
他带着众人走进社区服务中心，指着墙上的一张网格图：“我们把社区划分为8个网格，每个网格配备1名党员监督员和2名群众监督员。这些监督员都是自愿报名、群众推选的，不拿工资，只拿少量补贴。”
一位来自其他市州的纪委副书记提问：“群众监督员的积极性怎么保证？时间长了会不会流于形式？”
“问得好。”老徐不慌不忙，“我们有三个机制：一是培训机制，每月一次培训，教大家怎么发现问题；二是反馈机制，监督员反映的问题，必须在三个工作日内给予初步回应；三是激励机制，每年评选优秀监督员，给予精神和物质奖励。”
他打开电脑，投影到墙上：“这是我们社区监督员今年以来的工作台账。累计发现问题127个，已经解决118个，正在推进9个。大家看这条——”
他点开一条记录：“4月15日，第三网格监督员王大爷反映，小区3号楼化粪池堵塞，污水外溢。当天下午，社区就联系了环卫部门，第二天疏通完毕。从发现问题到解决问题，不到24小时。”
台账上，时间、地点、问题、处理过程、解决结果，清清楚楚。还有居民签字确认的“满意度评价”。
参会代表们开始窃窃私语。有人拿出手机拍照，有人在笔记本上快速记录。
李文涛点了点头：“这个台账做得很实。监督不是虚的，就是要解决老百姓身边的实际问题。”
离开社区服务中心，老徐又带大家看了几个监督成果的现场：重新规划后的停车位、新装的健身器材、干净整洁的垃圾分类点。
每一个变化背后，都有一个监督员推动的故事。
第二站：区政务服务中心。
这里的气氛完全不同。宽敞明亮的大厅，整齐划一的窗口，电子显示屏上滚动着办事流程和等待人数。
“各位领导，这边请。”政务服务中心主任引着大家走向“小微权力”公示区。
墙上挂着大幅的流程图：“城乡居民低保申请流程”“个体工商户登记流程”“公租房申请流程”……每一个流程图都标注了环节、时限、所需材料、监督电话。
最引人注目的是，每个流程图旁边都贴着一张二维码。
“用手机扫这个二维码，”主任示范，“就能跳转到‘清廉云湖’App的对应页面，查看这个事项的详细规定、常见问题，还可以一键投诉。”
立刻有好几个人掏出手机扫码。
“这个设计好。”一位年轻的县纪委书记说，“老百姓办事，最怕的就是来回跑、材料不全。把标准都公开了，干部没理由刁难，群众也心里有数。”
主任又带大家看了几个办事窗口。正好赶上那个申请低保的困难家庭在办理，工作人员耐心解释政策，帮助整理材料，整个过程透明高效。
“我们要求所有窗口工作人员，必须熟练掌握‘小微权力运行规范手册’。”主任说，“手册里规定了每个事项的‘必须做’和‘不能做’。比如低保申请，必须入户核实，不能仅凭材料审批；必须在规定时限内办结，不能无故拖延。”
李文涛问工作人员：“这个手册，你们觉得是束缚还是帮助？”
年轻的工作人员想了想，认真回答：“刚开始觉得是束缚，条条框框太多了。但用了一段时间发现，其实是保护。按手册办事，不出错，群众也满意。不用再担心‘这个能不能办、那个能不能通融’的问题。”
这个回答，让不少参会代表深思。
第三站：棚改指挥部。
这是最重磅的一站。
指挥部门口的大显示屏上，实时滚动着棚改的签约进度：3287户，已签约3210户，签约率97.6%。
“各位领导，云湖新城棚改项目，是我们运用信息化手段推进‘阳光征收’的试点。”苏清越亲自讲解，“所有信息，全部公开透明。”
她打开“清廉云湖”App的后台系统，投影到大屏幕上。
“这里是棚改专区。群众可以输入身份证号，查询自家的评估报告、补偿明细、签约进度、资金拨付情况。”她随机输入一个号码，屏幕上立刻弹出该户的所有信息：房屋面积、评估单价、补偿总额、已发放金额、剩余金额……
“所有数据都是实时更新的。”苏清越切换页面，“这里是群众反映问题的渠道。棚改启动以来，我们收到群众反映问题86条，已办结83条，还有3条正在处理中。”
一位来自邻市的党风政风监督室主任举手：“苏主任，我能不能随机抽查一户？现场验证一下数据的真实性。”
“当然可以。”苏清越示意，“您随便说一个名字或者身份证号。”
那位主任想了想，报出一个名字：“张建国。”
苏清越在系统里输入。几秒钟后，张建国的所有信息显示在大屏幕上：58岁，原住清水湾社区3号楼，房屋面积62.5平方米，补偿总额……每一笔款项的发放时间、银行流水号，都清清楚楚。
那位主任拿出手机，对照着系统数据看了半天，最终点点头：“数据完整，逻辑清晰。这个系统，确实做到了阳光操作。”
李文涛走到苏清越身边，低声说：“清越同志，你们这个‘三化建设’，不是花架子，是实打实的创新。尤其是把信息化和监督结合起来，走在了全省前面。”
“李书记过奖了。”苏清越谦虚道，“还有很多不足，请各位领导多批评。”
上午的观摩在十二点结束。下午是经验交流会和领导讲话。
交流会上，苏清越做了四十分钟的主旨发言。她没有念稿子，而是结合ppt，讲思路、讲做法、讲案例、讲思考。
讲到清水湾的变迁时，她提到了刘玉芬和那个“维权基金”。讲到棚改的“阳光征收”时，她提到了曾经遇到的阻力和质疑。讲到“清廉云湖”App的开发时，她提到了那场举报风波。
“基层监督工作，最难的不是技术，不是资金，而是人心。”她最后说，“要让干部习惯在监督下工作，要让群众相信监督有用，这需要时间，需要耐心，更需要我们每一名纪检监察干部实实在在的行动。”
会场里响起热烈的掌声。
李文涛在总结讲话中，用了三个“真”评价云湖的经验：“真实、真用、真有效”。他宣布，省纪委将在全省推广云湖“三化建设”的经验做法，并计划在云湖区设立“全省纪检监察基层监督工作培训基地”。
这意味着，云湖的经验，将成为全省的标准。
散会后，参会代表们围住苏清越，交换联系方式，询问具体做法。她耐心解答，声音已经有些沙哑。
等到最后一位代表离开，已经是晚上七点。
苏清越回到办公室，脱下高跟鞋，瘫坐在椅子上。累，但心里是满的。
手机上有十几条未读消息，有同事的祝贺，有领导的肯定，还有周维的：“听说今天的会非常成功。为你骄傲。”
她笑了笑，回复：“谢谢。但真正的考验，明天才开始呢。”
按照议程，明天上午，省纪委书记孙正华将单独听取她的汇报，并作重要指示。
那才是真正的“大考”。
但此刻的苏清越，心里很平静。
因为她知道，自己交出的，是一份用脚走出来的、用汗水浇灌的、经得起检验的答卷。
窗外，华灯初上。
这座城市的夜晚，温柔而坚定。
就像她选择的这条路，漫长，但充满光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