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卡在颠簸中疾驰,蒙眼布粗糙的纤维摩擦着眼皮。苏清越靠着车厢壁,在心里默数时间:大约行驶了四十分钟,期间三次明显转弯,两次短暂停车。根据方向和路况判断,他们正在往山里走。
坤沙坐在副驾驶座,一直在打电话,缅语说得又快又急。苏清越听不懂全部,但捕捉到几个关键词:“中国军方”“谈判”“条件”。
看来她那句“跨境剿匪”起作用了。
车子终于停下。蒙眼布被粗暴扯掉,刺目的手电筒光直射眼睛。苏清越眯着眼适应光线,看见这是一个山洞改造的隐蔽点,岩壁上挂着油灯,地上铺着防潮垫。空气里有霉味和火药味。
坤沙走进来,把账本扔在简陋的木桌上:“苏委员,我们谈谈。”
他用了“委员”这个称呼,意味着身份已经彻底暴露。
苏清越活动了下被绑麻的手腕:“谈什么?”
“账本里的内容,真传回去了?”坤沙盯着她。
“你可以试试。”苏清越平静地说,“看看明天早上,妙瓦底会不会被无人机轰炸。”
这话半真半假。微型摄像头确实有传输功能,但边境地区信号不稳定,她不确认所有画面都传回去了。但赌局已经开局,不能露怯。
坤沙盯着她看了足足一分钟,突然笑了:“你在诈我。”
“那你开枪啊。”苏清越迎上他的目光,“看看是你枪快,还是中国的导弹快。”
空气紧绷。赵峰和刘志远都被按在墙角,几个持枪的手下虎视眈眈。
坤沙的笑容慢慢消失。他走到桌边,翻开账本,指着一行记录:“这个,泰国军方的颂猜将军,每个月从我这里拿五万美元。这个,缅甸边防军的昂季上校,拿三万美元。还有这些……”
他抬起头:“如果这些传回中国,中国方面会通报给泰国和缅甸政府。到时候,不用你们动手,我的‘朋友们’就会先要我的命。”
苏清越明白了。账本不仅是刘志远的护身符,也是坤沙的催命符。
“所以你想怎么样?”她问。
“交易。”坤沙说,“账本你拿走,人你也带走。但我需要时间——三天,让我处理完这里的生意,撤出妙瓦底。”
“然后呢?”
“然后我们各走各路。”坤沙点燃雪茄,“你们回中国继续当官,我去泰国或者菲律宾,重新开始。就当从没见过。”
苏清越快速思考。这个提议听起来合理,但坤沙这种人,会守信吗?
“我需要保证。”她说。
“什么保证?”
“放赵峰和刘志远先走。我留下,等你的手下确认他们安全出境,我再把账本里关于你的部分删掉。”
“苏委员!”赵峰急道。
苏清越用眼神制止他。这是唯一能救两个人的办法——坤沙真正在意的是账本泄露,不是他们几个人的命。
坤沙眯起眼睛:“我凭什么相信你会删?”
“因为我不想死。”苏清越说得很直接,“账本在我手上,你可以随时杀我。但如果你杀了他们,账本一定会泄露。你是个生意人,应该算得清这笔账。”
坤沙沉默地抽着雪茄。油灯的光在他脸上跳跃,映出阴晴不定的表情。
良久,他开口:“好。但只放一个——这个保镖可以走,带着刘志远。你留下。”
“不行!”赵峰挣扎着要站起来,被枪口抵住额头。
苏清越点头:“可以。但你要给他们一辆车,还有出境的路条。”
“成交。”
坤沙挥挥手,手下松开赵峰和刘志远。刘志远几乎站不稳,赵峰搀扶着他,眼睛却死死盯着苏清越。
“走。”苏清越用口型说。
赵峰咬牙,架着刘志远往外走。到洞口时,他回头看了一眼——苏清越坐在油灯的光晕里,背挺得很直,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那一眼,像刀刻在记忆里。
两小时后,凌晨三点。
山洞里只剩下苏清越、坤沙和两个贴身守卫。坤沙坐在桌边喝酒,桌上摆着手枪和账本。
“苏委员不害怕?”他问。
“怕。”苏清越实话实说,“但怕没用。”
坤沙笑了:“你比我见过的很多男人都强。可惜,你是官,我是匪,不然可以交个朋友。”
“道不同。”
“是啊,道不同。”坤沙仰头喝干杯中酒,“我在妙瓦底干了十二年,赌场、走私、放贷,什么都做。见过各种各样的人——贪官、奸商、亡命徒。但像你这样,为了一个案子敢闯龙潭虎穴的,第一次见。”
苏清越没接话。她在等,等赵峰他们安全的消息,等一个机会。
手机震动——是坤沙的。他接起来,听了片刻,脸色变了。
挂断电话,他盯着苏清越:“中国军方在边境集结,还有两架无人机在妙瓦底上空盘旋。苏委员,你的后手来了。”
苏清越的心跳加快。她没想到会这么快——国内的行动效率超出预期。
“现在怎么说?”坤沙把手枪拍在桌上。
“按原计划。”苏清越保持镇定,“你放我走,我保证账本里关于你的部分不公开。军方那边,我可以协调他们后撤。”
“我凭什么信你?”
“因为你没得选。”苏清越站起来,“杀了我,你就是跨境杀害中国纪检干部,到时候来的就不只是无人机了。放了我,你还有机会活。”
两个守卫举起枪。坤沙抬手制止。
他盯着苏清越,眼神复杂——有愤怒,有不甘,但更多是权衡利弊后的无奈。
最终,他挥了挥手:“车在外面。你走吧。”
苏清越没有立刻动:“账本呢?”
坤沙把账本推过来:“希望你说话算话。”
苏清越拿起账本,抱在怀里,转身走向洞口。每一步都走得很稳,但后背的冷汗已经浸湿了衣服。
洞外停着一辆摩托车。她跨上去,发动,驶入黑暗。
后视镜里,山洞的光渐渐缩小,最终消失在山林深处。
清晨六点,边境检查站。
苏清越的摩托车在晨雾中驶来。她一身尘土,脸色苍白,但怀里紧紧抱着那个黑色笔记本。
早就等在那里的赵峰冲过来:“苏委员!”
“他们呢?”苏清越下车时腿一软,赵峰赶紧扶住。
“刘志远已经送医了,岩温在那边处理手续。”赵峰看着她怀里的账本,“拿到了?”
“嗯。”
两人走进检查站。李文涛、张猛,还有省军区的几位领导都在。看到苏清越平安回来,所有人都松了口气。
“清越,没事吧?”李文涛问。
“没事。”苏清越把账本递过去,“东西在这里。坤沙那边……”
“军方已经施压,他三天内必须离境。”张猛说,“这次行动,多亏了你那个微型摄像头传回的画面,我们才能准确定位,及时施压。”
苏清越点点头,突然感到一阵天旋地转。她扶住桌子,眼前发黑。
“清越!”赵峰扶住她。
“没事……就是有点晕……”话没说完,她整个人软了下去。
再次醒来时,是在医院。
白色的天花板,消毒水的味道,还有监护仪规律的滴滴声。苏清越想动,发现左手在输液,右手被握着。
她转过头,看见周维趴在床边睡着了,手还紧紧握着她的手。他看起来很疲惫,下巴上有青色的胡茬。
窗外的天光透进来,应该是下午。她睡了多久?
轻微的动静惊醒了周维。他抬起头,眼睛里布满血丝:“你醒了?”
“嗯。”苏清越声音嘶哑,“我睡了多久?”
“十八个小时。”周维按了呼叫铃,“医生说你劳累过度,加上失血和脱水,还有——心肌缺血加重了。”
医生很快进来,做了检查:“苏委员,你需要绝对卧床休息至少一周。这次心脏问题很严重,再不好好调养,会发展成器质性病变。”
苏清越点头,等医生出去后,问周维:“账本呢?”
“李书记在组织人查验,已经发现了大量线索。”周维握住她的手,“清越,你做得很好。但以后……别再这样冒险了。”
“刘志远呢?”
“在医院,被严密看守。他交代了很多,包括东州那个利益集团的其他成员。”周维顿了顿,“陈建军全招了,供出了宋建国,还有……市委的某位领导。”
苏清越闭上眼睛。果然,背后还有人。
“谁?”
“现在还不能确定,纪委在深挖。”周维轻声说,“但你现在的任务是养病。这些事,让别人去处理。”
病房门被轻轻推开,李文涛和张猛走进来。
“清越,感觉怎么样?”李文涛问。
“好多了。”苏清越想坐起来,被周维按住。
“躺着说。”李文涛拉过椅子坐下,“账本已经移交专案组了。里面记录的资金流向、人物关系非常详细,至少可以牵出二十多个涉案人员。省委已经批准,成立更大的专案组,一查到底。”
张猛补充:“坤沙昨天下午已经离开妙瓦底,去了菲律宾。缅甸军方配合我们查封了他的赌场,搜出了更多证据。这次行动,可以说是大获全胜。”
大获全胜。
这四个字,苏清越等了太久。但此刻听在耳里,却没什么实感。她只觉得累,从骨头缝里透出来的累。
“清越,”李文涛看着她,“省纪委准备给你请功。这次跨境追逃,你立了大功。”
“不用。”苏清越摇头,“这是我的工作。”
李文涛还想说什么,但看了眼她苍白的脸色,最终只是点点头:“你先休息,改天再说。”
他们离开后,病房里又只剩下夫妻俩。
周维打开保温桶:“妈炖了鸡汤,喝点。”
他喂她喝汤,动作很轻。苏清越看着丈夫,突然问:“安安呢?”
“在爸妈那边,很安全。”周维顿了顿,“她……想和你视频。”
“现在吗?”
“你刚醒,明天吧。”
但苏清越摇头:“现在。我想看她。”
周维拿出平板,拨通视频。几秒后,屏幕上出现安安的小脸。孩子看起来精神不错,背景是陌生的房间——应该是周维战友的老家。
“妈妈!”安安眼睛亮了,“爸爸说妈妈打坏人去了,打赢了吗?”
“打赢了。”苏清越微笑,“安安乖不乖?”
“乖!安安有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孩子凑近镜头,小声说,“妈妈,你什么时候回家呀?”
“很快。”
“很快是多快?”
苏清越不知道怎么回答。她看了眼周维,周维接过话:“妈妈病好了就回家。安安再等几天。”
“妈妈生病了?”安安的小脸皱起来,“疼不疼?”
“不疼。”
“妈妈骗人。”安安很认真,“生病都疼。姥姥生病的时候,就说疼。”
孩子的话让苏清越鼻子一酸。她强忍着:“真的不疼。妈妈是超人,超人不疼。”
视频那边,李淑芬接过平板:“清越,你好好养病,别惦记家里。安安有我呢。”
“妈,辛苦您了。”
“说什么辛苦,一家人。”李淑芬红着眼睛,“你爸今天手指动了一下,医生说有希望醒过来。”
这可能是这些天最好的消息。苏清越的眼泪终于掉下来。
视频挂断后,她靠在枕头上,很久没说话。
周维握住她的手:“都会好起来的。”
“周维,”苏清越轻声说,“我是不是……不是一个好妈妈?”
“为什么这么说?”
“安安需要我的时候,我总不在。”苏清越看着天花板,“她被绑架的时候,我在查案;她住院的时候,我在出差;现在她想我了,我又躺在这里。我这个妈妈……当得真失败。”
周维俯身,抱住她:“清越,你知道安安画的那幅画,上面写了什么吗?”
“什么?”
“她不会写字,让姥姥帮忙写的。”周维声音哽咽,“写的是:我妈妈是英雄,她在保护很多很多小朋友的爸爸妈妈。”
苏清越的眼泪汹涌而出。
“你不是一个普通的妈妈。”周维轻声说,“但你是一个能让女儿骄傲的妈妈。这就够了。”
三天后,医院花园。
苏清越坐在轮椅上晒太阳,腿上盖着薄毯。医生允许她每天出来活动半小时,但不能久坐。
李文涛推着她,沿着石子路慢慢走。
“专案组进展很快。”他说,“根据账本线索,已经控制了十七个人,包括两位副厅级干部。追回的资金,目前有八亿多,还在继续追缴。”
“三万七千个受害人,八亿不够。”苏清越说。
“我知道,但这是开始。”李文涛停下轮椅,“清越,等你病好了,专案组副组长这个位置,还给你留着。”
苏清越看着远处草地上玩耍的孩子,轻声说:“李书记,我想休息一段时间。”
李文涛愣了愣:“多久?”
“不知道。”苏清越说,“可能几个月,可能一年。我想陪陪家人——我爸还没醒,安安需要妈妈,周维……他一个人撑了太久。”
她转过头:“这个系统,离了谁都能转。但我这个家,离了我,就真的散了。”
李文涛沉默良久,最终点头:“好。你什么时候想回来,随时欢迎。”
一周后,苏清越出院回家。
家里被打扫得很干净,阳台上摆了几盆新买的绿植。安安跑过来抱住她的腿,仰着小脸:“妈妈不走了?”
“不走了。”苏清越弯腰,用没受伤的右手抱起女儿,“妈妈在家陪安安。”
“陪多久?”
“很久很久。”
那天晚上,苏清越哄安安睡觉。孩子搂着她的脖子,小声问:“妈妈,坏人抓完了吗?”
“还没有,还有很多坏人。”
“那妈妈还要去抓吗?”
苏清越亲了亲女儿的额头:“等安安再长大一点,妈妈再去。”
“为什么?”
“因为妈妈现在,想当安安一个人的英雄。”
孩子不懂这句话的深意,但听到“妈妈不走”,就满足地睡着了。
苏清越坐在床边,看着女儿熟睡的脸。窗外月色很好,洒在孩子的睫毛上,投下小小的阴影。
手机震动,是专案组发来的最新进展:又追回三亿资金,两个潜逃境外的嫌疑人被引渡回国。
她看着那条信息,看了很久,然后关掉手机。
走到客厅,周维正在整理案件材料。看到她,他放下文件:“怎么不睡?”
“睡不着。”苏清越在他身边坐下,靠在他肩上,“周维,你说我是不是……懦弱了?”
“为什么这么问?”
“那么多坏人还没抓,那么多钱还没追回,我却想休息了。”
周维揽住她的肩:“清越,你不是机器。你会累,会痛,会想家,这很正常。而且——”他顿了顿,“你抓的坏人,已经比很多人一辈子抓的还多。你追回的钱,已经救了很多家庭。够了,真的够了。”
苏清越闭上眼睛。
是啊,够了。
这一路走来,受过伤,流过血,差点丢了命。救过证人,换过人质,闯过龙潭虎穴。抓了该抓的人,追了能追的钱。
父亲还躺在医院,但手指会动了。
女儿受了惊吓,但会笑了。
丈夫一直守在身边,手还是暖的。
这胜利是残缺的——资金没全追回,坏人没全抓住,自己落下一身病,家庭千疮百孔。
但这就是现实。不是小说,没有完美结局。只有血肉之躯,在泥泞中一步步往前走,走到哪里算哪里。
“周维。”
“嗯?”
“等我爸醒了,我们带安安去旅行吧。不去远,就在附近,看看山,看看水。”
“好。”
“等我身体好点了,我想去学做饭。安安总说幼儿园小朋友的妈妈做的饭好吃。”
“好。”
“还有……等我……”
她话没说完,靠在丈夫肩上睡着了。
周维轻轻抱起她,送回卧室,盖好被子。月光从窗户照进来,照在她苍白的脸上,照见眼角细细的纹路,还有手臂上那道暗红色的伤疤。
他俯身,在她额头印下一个吻。
“睡吧,我的英雄。”他轻声说,“这一次,换我守护你。”
窗外,万家灯火。
每一盏灯下,都有各自的不易,各自的坚持,各自的残缺与圆满。
而这一盏灯下,受伤的战士终于回家。
路还长,但至少今夜,可以安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