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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两周后,周一上午8:45

地点:省纪委办公大楼,九楼副书记办公室

苏清越站在办公室窗前,俯瞰着这座城市的清晨。

省纪委大楼位于老城区,四周都是上了年岁的法国梧桐。秋意已深,树叶大半凋零,剩下些枯黄的残叶在寒风中瑟瑟发抖。街道上车流渐密,上班族们裹紧外套,行色匆匆地走向各自的写字楼、机关、学校。

这座她工作了十年的建筑,今天看起来有些陌生。

副书记办公室在九楼东侧,面积比原来委员办公室大了一倍,有一整面墙的书柜,一张红木办公桌,一套皮质沙发。墙上挂着两幅字,一幅是“清正廉明”,一幅是“忠诚干净担当”。窗户朝东,晨光正好洒进来,在地板上铺开一片暖色。

但苏清越感受不到暖意。

她今天穿了件深灰色西装,内搭米白色衬衫——都是宽松款,为了不摩擦胸口的伤疤。即便如此,站立超过二十分钟后,刀口还是开始隐隐作痛。她尽量让自己站得笔直,不让任何人看出端倪。

“苏书记,会议资料准备好了。”秘书小陈轻轻敲门进来,是个三十出头的年轻人,戴着眼镜,看起来沉稳干练。

李正国特意为她挑的秘书。政治可靠,业务过硬,父亲是老纪检干部,在十年前一场反腐败斗争中牺牲。

“谢谢。”苏清越转过身,接过文件夹,“今天上午的日程?”

“九点,案件审理室月度工作例会,在3号会议室。十点半,干部监督室主任要单独向您汇报几个紧急事项。下午两点,国际合作处有个外事活动需要您出席。四点,追逃追赃办要开案情分析会。”小陈语速平稳,“另外,省委办公厅上午发来通知,明天下午省委常委会,需要您列席。”

苏清越点点头,翻开案件审理室的汇报材料。刚看了两页,眉头就皱了起来。

“这个案子……”她指着材料上一行字,“省高院二审改判的受贿案,一审判十二年,二审改判五年?理由是什么?”

小陈凑近看了一眼:“哦,这个案子我知道。被告人是一家中型国企的老总,一审认定受贿金额三百二十万,二审法院认为其中二百四十万属于‘人情往来’和‘正常业务提成’,所以……”

“所以就把受贿金额压缩到八十万,判了五年?”苏清越的声音冷了下来,“二审合议庭是谁?”

“审判长是省高院刑二庭副庭长刘明辉,另外两位法官是……”

“把这个案子的全部卷宗调过来。”苏清越打断他,“一审、二审的判决书,庭审笔录,证据目录,全部。”

小陈犹豫了一下:“苏书记,这个案子……已经生效了。被告人都已经送到监狱服刑了。”

“我知道。”苏清越抬起眼看他,“所以更需要看看,判决有没有问题。”

她的眼神很平静,但小陈在那平静之下,看到了一种不容置疑的坚持。他想起父亲生前说过的话:“真正厉害的纪检干部,不是看破了多少大案,而是在所有人都觉得‘就这样吧’的时候,还敢问一句‘真的吗’。”

“我马上去办。”小陈转身离开。

门关上的瞬间,苏清越的手撑住了办公桌边缘。刀口的疼痛一阵阵袭来,她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从包里拿出止痛药,就着凉水吞下去两片。

药瓶上写着:每日最多两片。

这是她今天早上的第二片了。

九点整,3号会议室。

长条会议桌两侧坐了十几个人,都是案件审理室的业务骨干。苏清越走进来时,所有人齐刷刷站起来。

“都坐吧。”她在主位坐下,打开笔记本,“开始。”

案件审理室主任老赵是个五十多岁的老纪检,头发花白,但眼神锐利。他清了清嗓子:“苏书记,我先汇报一下十月份的工作情况。本月我室共审结移送案件十七件,其中厅级干部三件,处级九件,科级五件。主要特点是……”

苏清越听着,偶尔在笔记本上记几笔。她的注意力高度集中,但身体的不适感越来越强。止痛药似乎没起太大作用,胸口像有把钝刀在慢慢割。

“……关于下一步工作,我们计划重点加强对司法领域职务犯罪案件的审理规范。”老赵说到这儿,看了苏清越一眼,“特别是法院、检察院系统,这两年暴露出的问题不少。”

“说到这个,”苏清越开口,声音不大,但整个会议室都安静下来,“刚才我看了个材料,省高院二审改判的一个受贿案,金额从三百二十万压缩到八十万,刑期从十二年减到五年。这个案子,审理室审查过没有?”

老赵和几位副主互相交换了一下眼神。

“这个……苏书记,这个案子是法院系统内部的事。”老赵斟酌着措辞,“二审判决已经生效了,如果没有当事人申诉,或者没有明显违法……”

“二审合议庭三位法官,审判长刘明辉的妻子,在被告人所在企业的子公司担任财务总监。”苏清越翻着刚才让小陈紧急调来的资料,“这个情况,算不算‘明显’?”

会议室里鸦雀无声。

几个年轻干部低下头,不敢看苏清越的眼睛。年长些的,表情复杂。

“苏书记,”老赵叹了口气,“刘明辉……是省高院重点培养的干部。他岳父是省政协前副主席。这个案子,当时院里也讨论过,但最后觉得,证据上……确实有模糊地带。那二百四十万,说是业务提成,也说得通。”

“说得通?”苏清越合上资料,“老赵,你干纪检多少年了?”

“二十八年。”

“那你告诉我,”苏清越盯着他,“你见过哪个国企老总,能把二百四十万‘业务提成’直接打到个人账户上,不交税,不入账,而且时间点和受贿指控的其他款项完全重合?”

老赵不说话了。

“把这个案子列出来。”苏清越的声音在会议室里清晰有力,“不止这个,把省高院最近三年所有重大改判的职务犯罪案件,全部梳理一遍。特别是改判幅度超过百分之四十的,重点标注。”

“苏书记,这工作量……”一位副主任忍不住开口。

“那就加班。”苏清越看着他,“我们干纪检的,什么时候按时下过班?”

散会后,老赵留了下来。

等其他人都走了,他才走到苏清越身边,压低声音:“苏书记,有句话……我不知道该不该说。”

“你说。”

“刘明辉那个案子,当时不是没人提过疑问。”老赵搓了搓手,“但后来……上面有人打了招呼。说是要‘保护司法队伍的稳定性’,‘不宜轻易否定法官的自由裁量权’。”

“谁打的招呼?”

老赵摇头:“话是传过来的,具体是谁……我不敢确定。但能把这个招呼打到省纪委的,级别不会低。”

苏清越沉默了一会儿。

“老赵,”她站起身,胸口又是一阵刺痛,但她表情不变,“如果因为打招呼就不查,那我们案件审理室存在的意义是什么?给腐败案件盖‘合格’章?”

老张脸一红:“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苏清越语气缓和了些,“你在这个位置上坐了八年,经手的案子上千件,你比谁都清楚这里面的水有多深。但正因为水深,我们才更不能闭着眼睛蹚过去。”

她拿起笔记本:“刘明辉的案子,我亲自跟。你把所有材料准备好,明天上午我要看到。”

“是。”

走出会议室时,苏清越的脚步有些虚浮。她扶着墙,深呼吸了几次,才走向电梯。

十点半,回到办公室,干部监督室主任已经等在门口了。

汇报持续了一个小时。期间苏清越的手机震动了三次,她都没接。直到主任离开,她才拿出手机——三个未接来电,都是周维。

她回拨过去。

“清越,”周维的声音很急,“妈把安安带走了。”

苏清越的手一紧:“什么?”

“早上妈来家里,说带安安去公园。结果刚才幼儿园老师打电话,说安安今天没去上学。我打妈手机,关机了。”周维顿了顿,“妈留了张纸条,在餐桌上。”

“写的什么?”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我念给你听。”周维的声音有些颤抖,“‘周维、清越:我带安安回老家了。孩子不能再跟着你们担惊受怕。等什么时候你们的工作安全了,什么时候再来接她。妈留。’”

办公室里的暖气很足,但苏清越感到一阵彻骨的寒冷。

“清越?你说话啊。”

“我知道了。”苏清越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有些诡异,“妈老家在郊县,离这里两百公里。她带着孩子,应该坐长途汽车。你现在去汽车站,应该还来得及。”

“那你呢?”

“我下午有外事活动,走不开。”

“苏清越!”周维的声音猛地拔高,“那是你女儿!她才五岁!”

“我知道她是我女儿。”苏清越闭上眼睛,“我也知道她现在需要我。但周维,我今天第一天上班,省委常委会明天要听我的工作思路,中央纪委的领导这周可能还要来调研。我走不开。”

电话那头传来粗重的呼吸声。

“好,好。”周维笑了,笑声里满是苦涩,“苏副书记,您忙。我去找女儿。”

电话挂断了。

苏清越握着手机,站在原地很久。窗外的阳光刺眼,她却觉得眼前一片模糊。胸口疼得厉害,比刀口更疼的,是心里某个地方。

她慢慢坐回椅子上,打开抽屉,里面有一张照片——安安三岁生日时拍的,戴着纸皇冠,笑得眼睛弯成月牙。照片背面有一行稚嫩的字,是安安学会写字后第一个完整的句子:

“妈妈,我爱你。”

苏清越的手指抚过那些字迹。

对不起,安安。妈妈爱你,但妈妈还有必须要做的事。

下午两点,国际合作处的外事活动。

来自新加坡反贪污调查局的代表团到访,苏清越作为分管领导出席座谈会。她换了身藏青色西装套裙,化了淡妆,看起来精神不错。全程用流利的英语交流,对国际反腐败合作的最新动向如数家珍,提出的几个问题都切中要害。

新加坡代表团团长,一位头发花白的资深调查官,在会后私下对陪同人员说:“你们这位苏书记,不简单。她看起来身体不太好,但眼神里的那种坚定……我在这个行业干了四十年,见过的人很多,像她这样的,不多。”

活动结束后,苏清越回到办公室,已经下午四点半。

追逃追赃办的会议取消了——主任突发急性阑尾炎,住院了。

小陈送来一杯热茶:“苏书记,您休息一下吧。脸色不太好。”

“谢谢。”苏清越接过茶杯,热气氤氲上来,模糊了她的眼镜,“小陈,你孩子多大了?”

“七岁,上小学二年级。”

“平时谁带?”

“我父母帮着带。我和我爱人都忙,经常加班。”小陈笑了笑,“孩子昨天还抱怨,说爸爸又说话不算数,答应周末去动物园,结果又要加班。”

苏清越看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轻声说:“那你周末还是陪陪孩子吧。工作永远做不完,但孩子的童年只有一次。”

小陈愣了愣,然后点头:“好,谢谢苏书记。”

小陈离开后,办公室里又只剩下苏清越一个人。

夕阳西下,余晖把房间染成金黄色。她靠在椅背上,终于允许自己露出一丝疲惫。

手机响了。是周维。

“找到了。”他的声音很疲惫,“在最后一班去郊县的长途汽车上。妈抱着安安,两个人都睡着了。”

“安安怎么样?”

“哭了很久,眼睛都肿了。见到我,扑过来抱着不松手。”周维停顿了一下,“清越,妈说……她不回来了。除非你调离纪检系统,或者保证再也不办危险的案子。”

苏清越没有说话。

“我跟妈吵了一架。”周维的声音低了下去,“我说你不能这么逼清越,这是她的事业,是她的理想。妈说:‘理想重要还是命重要?重要还是安安的命重要?’”

“你怎么回答?”

“我……”周维哽住了,“我答不上来。”

电话里是长久的沉默。

“周维,”苏清越终于开口,“你把电话给妈。”

几秒钟后,李淑芬的声音传来,带着哭腔:“清越啊,妈求你了。你就听妈一回,行不行?你看看你现在,满身是伤,爸还在医院躺着,安安才五岁就看了三次心理医生。咱们这个家,经不起折腾了……”

“妈,”苏清越的声音很轻,但很清晰,“我知道您是担心我们。我也怕,每次安安被绑架,每次我受伤,我都怕。但妈,如果我们都因为怕,就不去抓那些坏人,那坏人不是更猖狂吗?今天他们敢绑架我的女儿,明天就敢绑架别人的女儿。今天我因为怕了退缩了,明天别的纪检干部的孩子出事,谁还敢上?”

李淑芬在电话那头哭了。

“妈,您带安安在老家住几天,散散心。周末我过去看你们。”苏清越轻声说,“但我不会离开纪检系统,也不会停止办案。这是我的选择,十年前我就选好了的路。”

挂断电话,天已经黑了。

苏清越没有开灯,就坐在黑暗里。窗外的城市华灯初上,车流汇成光的河流。这座她出生、长大、工作的城市,看起来那么安宁祥和。

但她知道,在这安宁之下,有多少暗流涌动。

办公桌上,那份关于刘明辉案件的资料还摊开着。她打开台灯,一页页翻看。证据链条、资金流向、证人证言……每一个细节都在告诉她,这个案子有问题。

晚上八点,她终于看完所有材料。

合上卷宗时,办公室门被轻轻敲响。

“请进。”

门开了,一个穿着法院制服的中年男人站在门口,神色紧张。他五十岁左右,头发稀疏,眼镜片很厚,手里拎着个黑色公文包。

“苏……苏书记。”他声音有些发颤,“我是省高院的,我姓陈,陈志远。刑一庭的审判员。”

苏清越认出他了——刘明辉那个案子的合议庭成员之一,判决书上有他的签名。

“陈法官,这么晚有事?”

陈志远走进来,把门关上,但没有坐下。他站在办公室中央,手指紧紧攥着公文包带子,指节发白。

“苏书记,我……我知道您在查刘明辉那个案子。”他声音压得很低,像是怕被谁听见,“我想跟您汇报一些情况。”

苏清越看着他:“你说。”

“那个案子……二审改判,不是合议庭一致意见。”陈志远抬起头,眼镜片后的眼睛里布满血丝,“我反对过。我认为一审认定的事实清楚,证据确实充分,二审没有理由改判。但刘明辉……他是审判长,他说上面有指示,这个案子必须改。”

“上面?谁?”

“我不知道具体是谁。但刘明辉说,如果不改,我们三个……都别想在这个系统里混了。”陈志远的声音开始发抖,“苏书记,我女儿今年高考,我想平平安安退休……所以我妥协了,签了字。但这半年,我没睡过一个好觉。每天晚上一闭眼,就看到被告人那张脸,他在笑,笑我们这些穿法袍的,都是笑话。”

他从公文包里掏出一个U盘,放在办公桌上。

“这是我私下收集的一些材料。刘明辉不止这一个案子。最近三年,他主审的七起职务犯罪上诉案,有五件都大幅减刑。这里面……都有问题。”

苏清越拿起U盘,很轻,但感觉重如千斤。

“陈法官,你把这些给我,不怕吗?”

“怕。”陈志远苦笑,“但我更怕等我女儿长大,问我:‘爸爸,你当了一辈子法官,有没有做过昧良心的事?’我不想那样回答她。”

他朝苏清越深深鞠了一躬:“苏书记,拜托您了。”

说完,他转身要走。

“等等。”苏清越叫住他,“你刚才说,刘明辉警告你们‘别想在这个系统里混’。他平时还说过什么?关于我,关于省纪委。”

陈志远站在门口,背影僵了一下。

他回过头,嘴唇动了动,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说……‘新来的那个苏清越,蹦跶不了几天。副厅是她的棺材’。”

门关上了。

办公室里又恢复了安静。

苏清越坐在灯光下,手里握着那个U盘。窗外的夜色浓得像墨,远处高楼上的霓虹灯闪烁不定,像一只只窥视的眼睛。

她打开电脑,插入U盘。

文件夹里,整整齐齐排列着几十份文档、图片、录音文件。她点开第一个,是一段通话录音。

刘明辉的声音清晰传来:

“……放心,二审肯定改。不过这个数……对,再加五十万。你不知道,现在查得严,风险大……”

苏清越关掉录音,靠在椅背上。

胸口还在疼,但她的眼神越来越清明。

战书已经下了。

那就应战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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