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丽口岸的清晨被大雾笼罩,能见度不足五十米。界碑在乳白色的雾气中若隐若现,像一块悬浮的灰色巨石。边境线这边,中国边防战士持枪肃立;那边,缅甸的检查站亮着昏黄的灯。
苏清越站在口岸停车场的一辆黑色轿车旁,手里拎着一个普通的旅行包。包里没有五十万现金,只有一沓作废的练功券和定位追踪器。这是省纪委技术组连夜准备的“道具”。
李文涛站在她身边,脸色比晨雾还要凝重:“清越,最后确认一次——你可以不去。我们还有其他方案。”
“其他方案需要时间,宋建国等不了。”苏清越看着雾气中晃动的光影,“而且对方指名要我。如果换人,他们不会现身。”
“太危险了。坤沙在妙瓦底经营多年,那里是他的地盘。你一旦跨过这条线,我们很难保证你的安全。”
“所以更需要我去。”苏清越转头看着他,“李书记,宋建国手里的材料,不仅关系到我父亲的清白,更关系到整个棉纺厂改制案的真相。那些下岗工人等了十年,刘玉芬等到死。不能再等了。”
李文涛沉默。他比谁都清楚这个案子的分量——十年前那场改制,涉及国有资产流失七千多万,三千多工人下岗,其中十七人因为拿不到安置费自杀或重病身亡。当时周怀远力主彻查,却被人以“影响稳定”为由压了下来。
如果那些材料真在宋建国手里,这就是揭开黑幕的最后机会。
“专案组的技术支持已经就位。”李文涛最终说,“缅甸军方那边,我们通过外交渠道打了招呼,但他们只能保证在边境地区提供有限协助。一旦进入妙瓦底腹地……”
“我明白。”苏清越检查了一下藏在袖口的微型通讯器,“李书记,如果我七十二小时没有消息,就按预案执行。”
“不会有那种可能。”李文涛按住她的肩膀,“清越,你必须回来。这是命令。”
苏清越点头,拎起旅行包,走向口岸通道。
雾更浓了。
上午九点,缅甸一侧的边境市场。
这里是个混乱的集市,摊位上堆满中国日用品、缅甸玉石、泰国药油,还有各种来路不明的电子产品。人声嘈杂,空气里混杂着香料、汽油和汗水的味道。
苏清越按照指示,走到一个卖玉石的摊位前。摊主是个满脸皱纹的缅甸老人,正用放大镜看一块翡翠原石。
“老板,有红色的月饼盒子吗?”她用约定的暗号问。
老人抬起头,浑浊的眼睛打量她:“红色的没有,只有蓝色的。”
“那我要蓝色的。”
暗号对上。老人从摊位底下摸出一个纸条,递给她:“往前走,第三个巷子右转,有辆白色皮卡等你。十分钟内。”
苏清越接过纸条,上面用中文写着车牌号:缅K·7832。
她快速离开摊位,走进人群。边走边通过微型通讯器低声汇报:“已接头,前往第二个地点。”
耳机里传来技术组的声音:“收到。白色皮卡已锁定,正在追踪信号。苏委员,注意安全。”
第三个巷子很窄,两旁是低矮的竹楼。白色皮卡停在巷子尽头,驾驶座上坐着个戴墨镜的男人。看到苏清越,他按了下喇叭。
苏清越走近,没有直接上车:“钱带来了,东西呢?”
男人摇下车窗,露出半张脸——正是上次在高速上跟踪她的那个黑夹克男人。他笑了:“苏委员,我们又见面了。”
“宋建国在哪?”
“别急,先上车。”男人打开副驾驶门,“坤沙老板想见你。”
苏清越站着没动:“我要先确认宋建国和材料的安全。”
男人从怀里掏出手机,点开一段视频。画面里,宋建国坐在一间简陋的房间里,脸色灰败,手里拿着一叠文件。他对着镜头说:“苏委员,材料都在我这里。只要你来,我都交给你。”
视频只有十秒,但苏清越认出了背景——银河赌场的客房,窗帘的花纹和上次她来时一样。
“上车。”男人重复。
苏清越看了眼巷子口,有两个穿便装的男人在徘徊,手插在口袋里——明显是望风的。硬闯不可能。
她坐进副驾驶。
车子发动,驶出小巷,汇入混乱的街道。苏清越通过车窗观察路线,同时用手在座位底下摸索——什么也没有。
“别费劲了,车上很干净。”男人说,“手机交出来。”
苏清越掏出手机,关机,递过去。男人接过,直接扔出窗外。
“还有通讯器。”
苏清越心里一紧,但面色不变:“什么通讯器?”
男人突然伸手抓住她的左手手腕,用力一扯——袖子被拉上去,露出藏在里面的微型通讯器。
“这种小把戏,坤沙老板十年前就不玩了。”男人扯掉通讯器,同样扔出窗外。
苏清越的心沉下去。现在,她真的和外界断联了。
车子驶出市区,进入郊外的土路。两旁是茂密的热带丛林,雾气在林间缭绕。路越来越颠簸,周围越来越荒凉。
大约一小时后,车子停在一处简陋的检查站前。几个持枪的缅甸士兵围上来,用缅语和司机交谈。司机递过去几沓钞票,士兵挥手放行。
“过了这个检查站,就是坤沙的地盘了。”男人说,“苏委员,现在后悔还来得及。”
“宋建国在哪?”苏清越只问这一句。
男人笑笑,不再说话。
又行驶了半小时,眼前出现一片建筑群——赌场、酒店、商店,还有武装人员巡逻。银河赌场的霓虹招牌在白天也亮着,像一只永不闭合的眼睛。
车子直接开进赌场后院。门关上,光线暗下来。
苏清越被带进一间办公室。装修很奢华,红木家具,真皮沙发,墙上挂着猛虎下山的中国画。坤沙坐在办公桌后,正在抽雪茄。
“苏委员,欢迎。”坤沙的中文依然流利,“请坐。”
苏清越在沙发上坐下,旅行包放在脚边:“坤沙老板,我要见宋建国。”
“不急。”坤沙站起来,走到她面前,“先谈谈我们的交易。五十万带来了?”
苏清越打开旅行包,露出里面的“现金”。
坤沙拿起一沓,看了看,笑了:“苏委员,你把我当傻子?”
他撕开一沓钱的封条,抽出里面的练功券,扔在地上:“我要真钱。美金,人民币,都可以。但不要玩具。”
苏清越平静地说:“见到宋建国和材料,真钱自然到位。”
“我凭什么信你?”
“你可以不信。”苏清越迎上他的目光,“但杀了我,你一分钱都拿不到,还会招来中国军方的跨境打击。坤沙老板,你是生意人,应该会算账。”
坤沙盯着她看了很久,突然大笑:“好!有胆量!我就喜欢和有胆量的人做生意。”
他拍了拍手。办公室侧门打开,两个手下架着宋建国进来。
三天不见,宋建国已经瘦脱了形,眼眶深陷,衣服皱巴巴的,浑身散发着恐惧的味道。看到苏清越,他的眼睛亮了一下,随即又暗下去。
“材料呢?”苏清越问。
宋建国颤抖着手,从怀里掏出一个防水文件袋:“都、都在这里……”
坤沙抢过文件袋,打开检查。里面是厚厚一沓文件,有会议记录、批示复印件、银行流水,还有几张老照片。
他抽出一页看了看,点头:“是真的。苏委员,你要的东西在这里。现在,我的钱呢?”
苏清越站起来:“我需要确认材料完整性。给我半小时。”
“不行。”坤沙摇头,“要么现在给钱,要么……”他使了个眼色,一个手下拔出刀,抵在宋建国脖子上。
宋建国腿一软,跪在地上:“苏委员,救我……我把知道的都告诉你……十年前棉纺厂改制,是赵立民和王建国串通,虚报资产,低价转让……你父亲发现了,要查,他们就想办法把他调走……我、我做了伪证……”
“闭嘴!”坤沙一脚踹在他背上。
苏清越的心脏狂跳。这些信息和她推测的一致,但听到宋建国亲口说出来,还是让她愤怒得发抖。
“坤沙老板,”她强迫自己冷静,“杀了他,你就真的什么都得不到了。给我半小时,我联系国内打款。五十万美金,对你来说不多,但总比没有好。”
坤沙考虑片刻,点头:“好,半小时。但你要留在这里。”
他让手下把宋建国带出去,办公室只剩下他和苏清越两个人。
“苏委员,其实我很欣赏你。”坤沙重新坐下,“一个女人,敢单枪匹马闯我的地盘。如果你不是中国官员,我们或许可以合作。”
“道不同。”苏清越说。
“道?”坤沙笑了,“在这个世界上,只有钱是道。其他都是假的。你看宋建国,当了半辈子官,收了几百万,现在像条狗一样趴在地上。为什么?因为他不懂这个道理——要么就别贪,要贪就要贪到没人能动你。”
“所以你动他?”
“他没用处了。”坤沙弹了弹雪茄灰,“中国那边已经放弃他,他的价值只剩下引你过来。现在你来了,他就没用了。”
办公室的时钟滴答作响。苏清越在计算时间——从她失去联系到现在,已经过去两小时。省纪委那边应该已经启动应急预案。
她需要拖延。
“坤沙老板,除了宋建国,你还想要什么?”她问。
坤沙的眼睛眯起来:“你很聪明。确实,五十万美金不值得我冒这么大风险。我要的,是长期合作。”
“什么合作?”
“东州财富案里,有三十多亿资金通过我的渠道洗白。现在案子被你们查了,这些渠道需要重建。”坤沙向前倾身,“苏委员,你在纪委工作,知道哪些渠道安全,哪些危险。我需要你提供信息,让我的生意继续做下去。”
苏清越明白了。这才是坤沙的真正目的——在纪委内部安插眼线,确保他的洗钱网络安全。
“如果我不答应呢?”
“那你就和宋建国一起,永远留在这里。”坤沙的笑容很冷,“妙瓦底每天死很多人,多两个中国人,没人会在意。”
窗外的天色暗下来,又一场暴雨要来了。
苏清越看着时钟,还剩十五分钟。
她需要想办法脱身,还要带走宋建国和材料。
“我可以考虑。”她说,“但你要先放宋建国走。他是我的证人,我需要他活着回国作证。”
“不行。”坤沙摇头,“他走了,你反悔怎么办?”
“那你可以扣着我。”
“你?”坤沙打量她,“你比宋建国有价值,但也更危险。放他走,留你,这个交易可以做。但你要先证明诚意——告诉我一个你们正在调查的洗钱渠道。”
苏清越的大脑飞速运转。她可以说一个已经废弃的渠道,或者……一个陷阱。
“通过香港‘昌荣贸易公司’的虚假出口渠道。”她说,“这个渠道我们三个月前就发现了,但还没收网。”
这是真话,但也是陷阱——昌荣贸易确实是洗钱渠道之一,专案组已经布控,准备近期收网。如果坤沙的人去接触,正好一网打尽。
坤沙拿起手机,用缅语说了几句。几分钟后,他收到回复,点点头:“信息正确。苏委员,你果然有诚意。”
“现在可以放宋建国走了吗?”
坤沙考虑了一下,点头:“可以。但他只能带走一条命。材料留下。”
“材料我必须带走。”
“那你就走不了。”坤沙站起来,“苏委员,我的耐心有限。给你两个选择:第一,留下材料,带宋建国走。第二,留下宋建国,你带材料走。”
苏清越握紧拳头。宋建国是重要证人,材料是重要证据,她两个都要。
时钟走到半小时。
办公室门突然被敲响,一个手下慌张地冲进来,用缅语急急地说着什么。
坤沙的脸色变了。他看向苏清越,眼神变得危险:“你在耍我?”
“什么?”
“中国军方在边境集结,还有无人机在附近盘旋。”坤沙拔出枪,“你根本没有打算交易,你是来拖时间的。”
苏清越站起来:“坤沙老板,现在收手还来得及。放我们走,之前的事一笔勾销。”
“来不及了。”坤沙扣下扳机,“既然来了,就都别走了。”
枪口对准她的瞬间,办公室的灯突然全灭了!
紧接着,爆炸声从赌场前厅传来,然后是枪声和混乱的喊叫。
“怎么回事?!”坤沙怒吼。
黑暗中,苏清越迅速蹲下,滚到沙发后面。她听见坤沙冲出办公室的声音,还有手下混乱的脚步声。
机会!
她摸黑爬到办公桌旁,摸到了那个文件袋。塞进怀里,然后往门口移动。
走廊里一片漆黑,只有应急灯发出微弱的光。赌场里枪声密集,不知道是哪方势力打进来了。
苏清越贴着墙移动,寻找宋建国被关押的房间。按照记忆,应该在这一层的尽头。
她摸到一个房间门口,试着推门——锁着。
“宋建国!”她压低声音喊。
里面传来微弱的声音:“苏委员……救我……”
“让开,我撞门!”
她用肩膀撞门,但木门很结实。撞了三四下,肩膀生疼,门只开了条缝。
就在这时,一只手从后面捂住了她的嘴!
苏清越本能地挣扎,但那只手很有力。一个声音在她耳边响起:“别动,跟我走。”
是女声,有点熟悉。
她被拉着退进旁边的房间。门关上,应急灯的光从门缝透进来,照亮了对方的脸——
是清水镇汽车站那个老太太!
但此刻她完全不是那副老态龙钟的样子,眼神锐利,动作敏捷,像换了一个人。
“你是谁?”苏清越低声问。
“国安部的。”老太太简短地说,“现在听我说:前厅的混乱是我们制造的,但只有三分钟。坤沙的主要武装都在外围,很快会回防。我们要在这三分钟内,救出宋建国,然后从后门撤离。”
“后门有守卫。”
“已经解决了。”老太太从腰间拔出两把手枪,递给她一把,“会用吗?”
苏清越接过。她在警校培训时学过,但已经很多年没碰过了。
“跟着我。”老太太拉开门,闪身出去。
两人快速移动到关押宋建国的房间前。老太太从口袋里掏出一根细铁丝,在锁孔里拨弄几下,门开了。
宋建国蜷缩在墙角,看到她们,连滚爬爬地过来。
“能走吗?”苏清越问。
“能、能……”
“跟紧。”
三人沿着走廊往后门移动。沿途遇到两个坤沙的手下,老太太动作快如闪电,一个肘击一个膝撞,两人无声倒地。
后门果然开着,门口倒着两个守卫。
外面停着一辆越野车,发动机已经启动。老太太拉开车门:“快!”
三人上车,车子立刻冲了出去。
从后视镜能看到,赌场里的枪声渐渐停了,有人追出来,但车子已经驶入丛林小道。
“你是谁?”苏清越再次问。
“国安部境外行动处,林雪。”老太太——或者说林雪——从脸上撕下一层薄膜,露出一张四十多岁女人的脸,“我们盯坤沙很久了,这次接到命令,配合你们纪委的行动。”
“省纪委知道吗?”
“只有李文涛书记知道。”林雪专注地开车,“宋建国是我们打入坤沙集团内部的线人,但他暴露了。我们必须救他出来。”
苏清越看向后座的宋建国。他蜷缩着,瑟瑟发抖。
“线人?”
“对。三年前,我们找到他,给他一个将功赎罪的机会——潜入坤沙集团,收集洗钱网络的证据。”林雪说,“他做得不错,直到最近被怀疑。”
苏清越明白了。难怪宋建国能在东州财富案发前就逃到缅甸,难怪他能接触到那些核心材料——这都是计划的一部分。
“那些材料……”
“都是真的。”林雪说,“宋建国冒着生命危险收集的。现在交给你,希望能帮到你们的案子。”
车子在丛林小道上颠簸行驶。远处传来直升机的声音。
“坤沙的人追上来了。”林雪看了眼后视镜,“坐稳。”
她猛打方向盘,车子冲下路基,驶入一条更隐蔽的小路。丛林越来越密,枝叶刮擦着车身。
后座上,宋建国突然剧烈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鲜血。
“他怎么了?”苏清越问。
“之前被拷打过,内伤。”林雪说,“坚持住,还有十公里就到边境了。”
但追兵的声音越来越近。不止一辆车。
前方突然出现一个检查站——不是坤沙的,是缅甸政府军的。栏杆放下,士兵举枪示意停车。
林雪减速,摇下车窗,用缅语说了几句,递过去一本证件。士兵检查后,敬了个礼,抬起栏杆。
车子通过检查站,继续往前。
“坤沙的人不敢过这个检查站。”林雪说,“他们和政府军有协议,互不越界。”
果然,追兵的声音渐渐远了。
又行驶了五分钟,前方出现铁丝网和岗楼——中国边境。
边防战士已经接到通知,快速打开通道。
车子驶入中国境内,停下。
苏清越长出一口气。她看着窗外熟悉的国旗,突然觉得眼眶发热。
林雪下车,对边防战士说了几句,然后回来:“苏委员,我的任务完成了。宋建国会交给我们的人治疗和审讯。那些材料,你带回去。”
“谢谢你。”苏清越说。
“不客气。”林雪看着她,“苏委员,你是个好干部。但这条路太危险,下次……不要一个人冒险。”
苏清越点头。
她下车,看着林雪的车载着宋建国驶向另一个方向。然后转身,走向等候在路边的省纪委车辆。
李文涛站在车旁,看到她,明显松了口气。
“清越,没事吧?”
“没事。”苏清越把文件袋递给他,“材料都在这里。宋建国是国安部的线人,他们带走了。”
李文涛接过文件袋,没有多问:“先上车,回去再说。”
车子驶离边境。苏清越回头看了一眼——铁丝网那边,缅甸的丛林在暮色中一片墨绿。
这场跨境追逃,结束了。
但真正的战斗,才刚刚开始。
她怀里那些发黄的文件,每一页都可能掀起一场风暴。
而她要做的,就是让这场风暴,刮走所有的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