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武则天那看似调侃、实则暗藏机锋的“茶文院院长”之言,顾震霄并未如寻常臣子般惶恐谦逊,反而微微直起身,目光平静地迎上那隐在珠帘后、深邃难测的凤眸,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带着几分不卑不亢的从容:
“陛下谬赞,臣愧不敢当。不过,臣也深知,陛下向来不喜听那些阿谀奉承、粉饰太平的虚言。”
他话锋一转,言辞陡然变得犀利起来,仿佛一把出鞘的利剑,直指核心:“若真依陛下所言,凡事皆求稳妥安逸,那当年,陛下在大唐境内,得知自己生父并非武士彟,而是我大武先帝征武帝陛下时,又何必舍弃那唾手可得的安逸,不留在大唐,安安稳稳地做那唐王李世民精心豢养的一只‘金丝雀’呢?”
他微微一顿,目光灼灼,言语如刀:“陛下您,不也是选择了另一条更为艰难、却也更为波澜壮阔的道路吗?”
“您凭借无双智计与魄力,巧妙周旋,甚至……‘引导’了当时的太子李治,借他之手,化为利刃,劈开了通往大武至尊宝座上的重重荆棘,最终才得以君临天下,成就这前无古人的女帝伟业?此等胆识与谋略,岂是区区‘茶文院院长’所能局限?”
这番话,可谓是大胆至极!不仅点破了武则天那段并不光彩的“借子上位”的秘辛,更隐隐有指责其“忘本”之意。
任何一个帝王,听到臣子如此“揭短”,恐怕早已龙颜大怒。
然而,珠帘之后,武则天却并未动怒,甚至连气息都未曾有丝毫紊乱。
她只是轻轻放下手中的琉璃茶杯,发出一声清脆的微响,声音依旧平淡,却巧妙地避开了顾震霄的锋芒,将话题引开:
“顾爱卿这张利口,伶牙俐齿,朕自然是争辩不过的。”
她语气一转,直接切入正题:“罢了,旧事休提。你今日前来,是为履行当年你我之间的‘旧约’。只是……朕有些好奇,约定的信物,朕已见到,但约定的‘人’……朕怎未瞧见长孙皇后的踪影?”
她的话语中带着一丝探究与玩味,仿佛在说:你总不会空手而来吧?
顾震霄心知肚明,淡然一笑,应对自如:“陛下稍安勿躁。长孙皇后……明日,陛下自然便能见着。非但能见到她,或许……还能顺带见到一位因痛失爱子而悲愤交加的父亲,以及一位……曾经情深意重,如今却可能心境复杂的‘前夫’。”
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珠帘后一眼:“若是臣今日便贸然将长孙皇后‘请’到陛下驾前,只怕明日这神都洛阳,乃至大唐、大武两朝边境,就难得安宁了。毕竟……有些旧事,牵扯太深,一旦提前引爆,后果难料。”
他微微一顿,语气变得幽深,仿佛意有所指:“就如同……当年文武帝陛下那桩至今成谜、死因诡异的旧案一般。动静太大,于谁都不好,陛下以为呢?”
提到“文武帝死因”,珠帘后的身影似乎几不可察地微微凝滞了一瞬。
武则天显然听懂了顾震霄话中深意——他是在暗示,若提前交出长孙皇后,可能会引发类似当年文武帝暴毙那般震动朝野、难以收拾的大乱子!这既是解释,也是一种隐晦的警告。
片刻的沉默后,武则天的声音再次响起,依旧听不出喜怒,仿佛刚才的机锋从未发生:“爱卿思虑周全,倒是朕心急了。”
她伸出那保养得极好的玉手,用指尖在琉璃茶杯的边缘,轻轻敲击了三下。
“叮、叮、叮。”
声音清脆,在空旷的殿宇中回荡,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
顾震霄闻声,立刻会意。他不再多言,伸手探入怀中,取出了一个用明黄色绸缎包裹的方形物件。
他解开绸缎,露出了里面的物事——竟是两枚大小相若、却风格迥异的玉玺!
一枚通体黝黑,材质似玉非玉,触手冰凉,上面雕刻的龙形并非中正平和的五爪金龙,而是一条张牙舞爪、面目狰狞、龙身布满坑洼与裂痕、充满暴戾与毁灭气息的黑龙!玉玺底部,阴刻着一个古朴的“暗”字。
另一枚则截然相反,通体呈现出温润的金黄色,光华内敛,雕刻的龙形姿态昂扬,眼神桀骜,睥睨天下,充满了光明正大、却又霸道无匹的气势!玉玺底部,则阳刻着一个熠熠生辉的“光”字。
这两枚玉玺,一暗一光,一毁一生,气息截然相反,却又隐隐构成一个完美的整体,仿佛缺失了任何一方,另一方都将失去平衡。
顾震霄双手托着这两枚玉玺,缓步上前,恭敬地呈送到珠帘前的紫檀木案几上。
珠帘后伸出一只玉手,先是拿起那枚黑龙“暗”玺,指尖在其狰狞的龙纹上轻轻摩挲,随后又拿起那枚金龙“光”玺。
下一刻,令人惊异的一幕发生了——
只见武则天双手各持一玺,缓缓靠近。
当两枚玉玺的底部即将接触的刹那,玺身之上雕刻的龙纹仿佛活了过来一般,发出低沉的龙吟!一黑一金两道光芒交织缠绕!
“咔哒”一声轻响!
两枚玉玺严丝合缝地拼接在了一起,浑然天成!合成后的玉玺,造型更加古朴厚重,龙盘虎踞,气象万千。
而玉玺的底部,原本的“光”、“暗”二字已然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铁画银钩、霸气凛然的——
“武”字!
看到这个完整的“武”字,珠帘之后,武则天那常年如同万年寒冰般冷冽的面容上,竟难以抑制地浮现出一抹极淡、却真实存在的笑意!那笑意中,有释然,有追忆,更有一种夙愿得偿的满足。
她并未过多把玩,随手将合二为一的玉玺轻轻一抛,那玉玺划过一道弧线,精准地落入不远处一个早已打开的多宝格储物柜中,稳稳当当地放在了一个铺着明黄锦缎的玉盘之上。
柜门随即无声合拢。
做完这一切,武则天的目光重新落回顾震霄身上,语气恢复了之前的平淡,却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断:
“明日,唐王李世民将会亲自来访神都。你,是打算即刻动身,前往千窟城寻找海月,解决明世隐托付之事?还是……随朕一同,会一会那位曾经的‘天可汗’?”
顾震霄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讶异,随即化为了然,他微微躬身,语气带着几分听不出是赞叹还是讽刺的意味:
“陛下当真是手眼通天,明察秋毫。明兄那边……也是不久前才刚与臣商议此事,陛下这边竟已得了消息。这份情报之迅捷,臣佩服。”
武则天岂能听不出他话中的揶揄?
她冷哼一声,直接打断:“朕知道你小子是在拐着弯损朕耳目众多。少说这些没用的废话!你只需回答朕,去,还是不去?”
顾震霄抬起头,脸上露出一抹无奈却又带着几分戏谑的笑容,摊了摊手:“陛下,您这给出的两个选择……臣,真的有得选吗?”
千窟城远在万里之外,海月行踪诡秘,岂是旦夕可至?而明日唐王驾临,乃是涉及两国邦交、甚至可能影响天下格局的大事,他身为与两国皆有极深渊源的关键人物,于情于理,都不可能置身事外。
武则天闻言,先是一怔,随即,珠帘后传来一声极轻的、几乎难以察觉的低笑。君臣二人隔着一道珠帘,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那是一种基于彼此深刻了解与共同利益而产生的默契。
顾震霄收敛笑容,再次郑重拱手:“既如此,臣明日辰时,便在洛阳正门——神君门外,静候陛下銮驾。”
武则天随意地摆了摆手,姿态慵懒中透着威严:“准了。退下吧。”
“臣,告退。”
顾震霄不再多言,躬身行礼,随后步伐沉稳,一步步向后退去,直至退出殿门。
那沉重的殿门在他身后缓缓合拢,隔绝了内外两个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