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贺云子端着一碗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药香和一丝古怪腥气的墨绿色药汁,走进了顾震霄的病房。
他将药碗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然后动作麻利地开始检查顾震霄身上的绷带和伤口愈合情况。
贺云子一边换药,一边啧啧称奇,“不过经脉和内丹的损伤是根本,急不来。老夫给你配了副新方子,加了点‘引灵草’和‘活血藤’,能帮你身体自行缓慢吸收天地元气,温养经脉。”
“免得你躺久了,肌肉萎缩,骨头长歪,到时候能下地了,连路都不会走,那才叫麻烦。”
换好药,贺云子又小心翼翼地扶起顾震霄的上半身,用特制的软管,一点点将那碗味道极其“感人”的药汁给他喂了下去。
顾震霄被那又苦又涩还带着腥气的药味呛得直皱眉头,喉咙里发出“嗬嗬”的抗议声,却无力反抗。
喂完药,贺云子将顾震霄重新放平,自己则拉过一张凳子坐在床边,一边收拾着药箱,一边像是闲聊般,带着几分好奇地开口问道:
“小兄弟啊,老夫行医这么多年,疑难杂症见过不少,可像你这身伤……啧啧,下手也太狠了点。老夫琢磨了三天,愣是没想明白,你到底是被哪个仇家给砍成这样的?”
他捋了捋自己那几根稀疏的胡子,眉头紧锁,开始自言自语地分析起来:“夫子把你捞回来的时候,说你小子是刚登上‘流影门’的首座之位?”
“按理说,这流影门虽然破落,但好歹也是咱稷下学宫三十六旁门之一,门主再怎么不济,也该有洞府境的修为吧?能把你伤成这样,对方至少也得是洞府境中后期,甚至更高!”
他掰着手指头数:“要说是我稷下学宫内部的人干的吧?不太可能!那帮老家伙,一个个精得跟猴似的,谁不知道流影门现在就是个烫手山芋?”
“里面全是姬小满那样的‘问题儿童’,管又管不了,丢又丢不掉,麻烦得要死!那几个有资格争流影门主的老头老太婆,躲都来不及,怎么可能为了个没人要的破门主之位,下这种死手?排除!”
“那就只能是学宫外面的人了。”
贺云子眼神变得锐利起来,“可问题是,如今这天下,除了大武朝那几个老怪物,还有以前神武朝遗留下来的几个闭死关的老不死,明面上,哪还有天人境以上的高手在外面晃荡?而且还得跟你小子有深仇大恨……你这刚出山,哪儿结的这么厉害的仇家?”
贺云子在一旁分析得头头是道,唾沫横飞。
而床上的顾震霄,在听到“流影门首座”这几个字时,整个人就如同被一道惊雷劈中!脑子里“嗡”的一声!
流影门?稷下学宫?首座?!
他什么时候成了流影门的门主了?!他怎么不知道?!
巨大的震惊和荒谬感让他瞬间忘记了全身的剧痛!他拼命地想开口询问,想摇头否认!
可他的喉咙被开了口子,根本发不出清晰的声音,只能从喉咙深处发出急促而嘶哑的“嗬……嗬……嗬……”声,像是破风箱在拉扯。他唯一能动的眼珠子瞪得溜圆,里面充满了难以置信和“你搞错了”的急切神色!
被绷带束缚的身体也开始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想要挣扎着坐起来。
然而,贺云子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推理世界中,压根没注意到顾震霄的异常。
他还在那里摸着下巴,喃喃自语:“难道是以前神武朝的余孽?不对啊,那帮人早被秦皇剿得差不多了……莫非是西域来的魔头?还是海外散修?……”
顾震霄在床上徒劳地“嗬嗬”了老半天,挣扎得浑身是汗,伤口都隐隐作痛,贺云子却依旧在那里自说自话。
足足过了半个时辰,贺云子才终于从自己的“福尔摩斯模式”中回过神来,一抬头,正好看到顾震霄瞪得跟铜铃似的眼睛,以及那因为激动和缺氧而微微发紫的脸色。
“哎哟!小兄弟!你怎么了?是不是伤口又疼了?”
贺云子吓了一跳,连忙凑上前,一脸关切地问道,“你看我,一琢磨起疑难杂症就入神,把你给忘了!对不住对不住!”
顾震霄见他终于注意到了自己,更是激动,喉咙里的“嗬嗬”声更响,眼珠子拼命地转动,试图表达“搞错了!我不是!我没有!”的意思。
贺云子看着顾震霄那副“垂死病中惊坐起”的激动模样,以及那充满“倾诉欲”的眼神,先是愣了一下,随即仿佛恍然大悟,一拍大腿:“哦!我明白了!你是想告诉我仇家是谁,对不对?”
他俯下身,把耳朵凑到顾震霄嘴边,一脸认真地说:“你别急,慢慢‘说’,呵呵就行,老夫我行医多年,最擅长听这种‘呵呵’语了!你慢慢呵,我仔细听!”
顾震霄:“……”
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直接过去。
但事已至此,他只能抱着万分之一的希望,努力控制着喉咙的肌肉,发出断断续续、音调各异的“嗬……嗬……嗬……”声,试图表达“我不是流影门主!你们搞错人了!”这个复杂的意思。
贺云子皱着眉头,听得极其认真,时不时还点点头,嘴里嘀咕着:“嗯……嗬……这个音调是表示否定……嗬嗬……连起来是强烈的否认……后面这个长嗬带拐弯……是表示身份?误会?”
听了足足一炷香的功夫,贺云子猛地直起身,脸上露出极度惊讶和难以置信的表情,瞪大了眼睛看着顾震霄:
“什么?!你说你不是自愿来当流影门主的?!你是被老夫子那老家伙坑蒙拐骗弄进来的?!这怎么可能!小兄弟……不,门主大人!这话可不能乱说啊!”
“入我稷下学宫,尤其是担任一门之主,那是何等严肃的事情?需要本人亲笔签押‘请愿书’,并经至少三位学宫圣贤联名担保方可!岂是儿戏?”
贺云子第一反应是顾震霄伤重糊涂了,或者是在开玩笑。
他甚至开始怀疑,是不是老夫子一时眼花,从幻境里捞错魂儿了?捞了个长得像的倒霉蛋回来?
“你等等!我找找!入学档案肯定有!”
贺云子也急了,猛地站起身,冲到房间角落一个堆满杂物和卷宗的破旧木柜前,一阵翻箱倒柜,弄得灰尘四起。
“哐当!哗啦!”
翻了半天,他终于从一堆发黄的纸页里,抽出了一张材质特殊、略显陈旧、边缘有些卷曲的棕色硬皮纸。
贺云子拿起那张纸,先是自己凑到眼前,借着窗户透进来的光,仔细看了起来。
看着看着,他的表情从疑惑,变成惊讶,最后变成了……一种想笑又强行憋住的古怪表情。
他深吸一口气,拿着那张纸,快步走回床边,将纸页展开,递到顾震霄眼前,让他也能看清上面的内容。
顾震霄努力聚焦视线,看向那张纸。
纸张顶端,用朱砂写着几个大字——【稷下学宫·流影门·首座请愿及担保书】。
下面,是一幅用工笔细细描绘的人像。
画中人身着青衫,面容冷峻,眼神深邃,不是他顾震霄又是谁?!画像旁边,还清晰地印着一个指纹——正是他的指纹!不知老夫子用了什么手段弄到的。
画像下方,是一段措辞“情真意切”的请愿文字,大意是:晚辈顾震霄,久慕稷下学宫盛名,尤对流影门之“因材施教”、“有教无类”之理念心向往之,愿毛遂自荐,担此重任,为学宫、为流影门之复兴,鞠躬尽瘁,死而后已云云……落款处,赫然是“顾震霄”三个龙飞凤舞的大字!
顾震霄死死盯着那个签名——笔迹、神韵,与他本人写的一般无二!绝对是老夫子那个老不修模仿的!而且模仿得天衣无缝!
请愿书的最下方,是三个签名和对应的印章:
第一个签名:【孔丘】(老夫子),字迹苍劲古朴,但墨色略显暗淡,似乎是很久以前签下的。
第二个签名:【庄周】,字迹飘逸空灵,墨色同样暗淡。
第三个签名:【墨翟】(墨子),字迹严谨工整,但……这个墨色明显新鲜很多!一看就是刚签上没多久!
显然,老夫子(孔丘)和庄周恐怕在很多年前就已经签好了这份“空头”担保书,只等“有缘人”上钩。
而墨子(墨翟)的签名,估计是老夫子把人捞回来后,连哄带骗或者干脆伪造了顾震霄的“请愿书”后,才赶紧找墨子补上的!
看到这里,顾震霄只觉得眼前一黑,胸口一阵发闷,差点又晕过去!
稷下学宫!流影门!门主!
这三个词组合在一起,对他来说,简直就是噩梦!
他可是见识过稷下学宫那帮“天之骄子”的!一个个眼高于顶,惹是生非的本事比修为还高!当年他不过是受人之托,临时指点过那个叫蒙犽的火炮少年三天功夫,就被那小子各种奇思妙想(作死行为)折腾得差点道心不稳!
光是管一个蒙犽就如此头疼,现在居然要他当整个流影门的门主?!去管一大群类似蒙犽、甚至比蒙犽还能折腾的“问题儿童”?!
这比让他再挨令狐闻七剑还让人绝望!
贺云子看着顾震霄那瞬间失去高光、写满了“生无可恋”的眼神,以及微微颤抖的嘴唇,哪里还不明白?他同情地拍了拍顾震霄肩膀,叹了口气:
“唉……门主大人,节哀顺变吧。既然夫子他老人家……和庄周、墨子三位圣贤都联名担保了,这事儿……基本上就算定下了。等你伤好了,这流影门的烂摊子……咳,是重任!可就落在你肩上了!”
“好好养伤吧,门主。”
贺云子语气沉重,又带着一丝幸灾乐祸,“以后……有你头疼的时候。”
说完,他摇摇头,背着手,哼着不成调的小曲,走出了病房,留下顾震霄一个人躺在床上,望着屋顶,眼神空洞,内心一片冰凉。
这伤,还不如没好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