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到深圳蔡屋围那间弥漫着霉味的出租屋,已是深夜。窗外城中村的喧嚣并未停歇,大排档的炒锅声、搓麻将的哗啦声、租客的吵闹声混杂在一起,构成一幅底层生活的浮世绘。陈默反锁好门,背靠着冰冷的铁门,长长地吐出一口浊气。香港之行的兴奋感褪去后,巨大的现实压力如同潮水般涌来。
七万五千块人民币,按照当时黑市大概1:1.07的汇率,能换到八万港币出头。距离猫哥要求的五十万港币保证金一半——二十五万,还差整整十七万!这是一个他短期内几乎无法逾越的鸿沟。
他坐到那张吱呀作响的桌子前,打开了那台笨重的386电脑。屏幕幽幽地亮起,映照着他年轻却写满凝重的脸。他调出那个加密的wpS文档,目光在记录着A股最后几只“妖股”的名单上逡巡。
“界龙实业”、“西南药业”、“苏三山”……这些名字在他记忆中,都将在未来一两个月内,因为各种光怪陆离的传闻和野蛮的坐庄手法,走出令人瞠目结舌的翻倍甚至数倍行情,然后以更惨烈的方式崩塌。他知道代码,知道大致启动时间,知道炒作由头,甚至知道某些关键的交易席位。
这是最快,也是风险最高的路径。与这些嗜血的庄家共舞,无异于火中取栗。他之前的操作,更多是依托于明确的政策或事件驱动,相对“温和”。而接下来要面对的,是人性最贪婪和最丑陋的一面,是纯粹的筹码博弈,随时可能被更大的资金吞没。
但没有选择。
他的目光最终锁定在“界龙实业”上。这只股票盘子小,股权分散,在前世的记忆中,即将被一个以凶悍着称的温州帮看中,借着“纳米材料”的朦胧题材,开启一波极为凌厉的拉升。启动点,就在最近!
他需要尽快返回上海,利用营业部的通道,在启动前精准埋伏。但时间紧迫,猫哥只给了他三天!
第二天一早,陈默再次来到罗湖口岸附近,找到了一个相对隐蔽的公用电话亭。他需要联系老周,安排回上海和操作“界龙实业”的事宜,同时,他还想最后试探一下猫哥,看保证金有没有松动的可能。
他先拨通了老周的传呼,留言让他尽快回电到这个号码。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拨通了猫哥留给他的那个号码。
电话响了很久才被接起,是阿强。
“强哥,是我,陈默。”
“陈生啊,钱准备好了?”阿强的声音带着一丝急切。
“正在筹,数额比较大,需要点时间。”陈默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从容,“我想问问猫哥,保证金的比例,能不能稍微降低一点?或者,我先投入一部分资金操作,盈利后再补足保证金?这样也能体现我的诚意。”
电话那头沉默了一下,然后传来阿强压低的声音,带着几分不耐烦和警告:“陈生,猫哥的规矩,冇得改(没得改)。二十五万,少一个崩(少一分钱)都唔得(都不行)。我睇你系个醒目仔(我看你是个聪明人),唔好搞啲小动作,呢度系深圳,唔系你乡下(不要搞小动作,这里是深圳,不是你老家)。”
语气中的威胁意味毫不掩饰。
陈默的心沉了下去。他知道,这条路被彻底堵死了。猫哥这种人,只认钱,不会讲任何情面,更不会承担任何风险。
“我明白了。”陈默的声音冷了下来,“我会尽快。”
挂了电话,他靠在电话亭冰凉的玻璃壁上,感到一阵无力。难道就这样放弃香港的机会?他不甘心!
就在这时,电话铃声突然尖锐地响了起来,吓了他一跳。他以为是老周回电了,立刻抓起听筒。
“喂?周叔?”
电话那头却是一个陌生的、带着浓重潮汕口音的男声,语速很快:“系唔系陈生?猫哥叫我同你讲,佢改主意了(他改主意了)。你而家(你现在)立刻带住你所有嘅现金,过嚟(过来)口岸旁边嘅‘兴隆茶餐厅’,有人喺度等你(有人在那里等你)。机会难得,过咗呢村冇呢店(过了这个村没这个店)!”
改主意了?陈默一愣。猫哥那种人,会轻易改变定下的规矩?而且,为什么不是阿强联系?为什么约在茶餐厅这种地方,而不是之前那个交易室?
一股强烈的不安感瞬间攫住了他。前世在金融市场摸爬滚打养成的警惕性让他汗毛倒竖。
这不对劲!很可能是看他年轻,又急着用钱,想要黑掉他这笔本金!
“猫哥为什么不亲自跟我说?”陈默冷静地反问,试图确认。
“猫哥好忙!你嚟唔嚟?唔嚟就算数!(你来不来?不来就算了!)”对方语气变得恶劣,带着催促。
“好,我知道了,我马上准备。”陈默嘴上应付着,心里已经断定这是个陷阱。他飞快地挂断电话,心脏怦怦直跳。
他立刻再次拨通寻呼台,给老周留了加急言:“周叔,情况有变,速回电!万分紧急!”
然后,他不敢在原地停留,迅速离开电话亭,混入熙攘的人流。他回头警惕地望了一眼罗湖口岸的方向,仿佛能看到那个“兴隆茶餐厅”里,正有几双不怀好意的眼睛在等待着肥羊上钩。
回到蔡屋围的出租屋,他立刻开始收拾东西。电脑主机太重,只能暂时舍弃,他将存折、现金和那个记录着核心信息的笔记本贴身藏好,其他的东西都可以不要。这里已经不安全了,猫哥的人既然能查到那个公用电话,未必不能找到这里。
他必须立刻离开深圳!
就在他拉开门,准备潜入楼下混乱的人流时,楼梯口传来了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还有阿强那熟悉的、带着戾气的粤语:“睇实啲!应该就喺呢层!(看紧点!应该就在这层!)”
他们真的找来了!
陈默瞳孔一缩,猛地关上门,反锁。他迅速环顾这间不到十平米的小屋,唯一的窗户外面是密密麻麻的“握手楼”,几乎没有逃生的可能。
脚步声在门外停下,粗暴的敲门声响起:“开门!陈生!我知道你在里面!猫哥请你饮茶啊!(请你喝茶!)”
声音充满了戏谑和威胁。
陈默背靠着门,能感觉到木门被撞击的震动。冷汗瞬间湿透了他的后背。他低估了这些地头蛇的肆无忌惮和效率。
怎么办?硬拼是死路一条。
他的目光落在房间角落那个老旧的双层铁架床上。他迅速爬向上铺,伸手用力去推那扇装着锈蚀铁栏杆的气窗。纹丝不动。
下面的撞门声越来越响,门锁发出令人牙酸的呻吟。
“顶你个肺!撞开佢!(撞开它!)”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开始淹没他的意识。难道重生一次,还没真正起飞,就要折在这种地方?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突然传来一阵更加喧闹的吵嚷声,似乎是大规模的争吵和打斗,还夹杂着治安员的哨音!
“差佬嚟啦!(警察来了!)”
“快走!”
门外的撞门声戛然而止,脚步声变得慌乱,迅速远去。
陈默瘫坐在上铺,大口地喘着粗气,浑身都被冷汗浸透。窗外,城中村的混乱救了他一命。
他不敢耽搁,立刻跳下床,再次确认门外没有动静后,小心翼翼地打开门。走廊空无一人。他像一道影子,迅速下楼,汇入街上看热闹的人群,然后头也不回地朝着与罗湖口岸相反的方向快步走去。
直到坐上前往广州的长途汽车,看着深圳的高楼在车窗外逐渐远去,陈默狂跳的心脏才慢慢平复下来。
香港之行,出师未捷,差点身陷囹圄。猫哥这条线,彻底断了。
他看着车窗外飞速倒退的田野,眼神却愈发冰冷和坚定。
深圳的阴影,给他上了重生以来最深刻的一课——在绝对的资本和实力面前,任何取巧和侥幸,都是致命的弱点。
他需要更强大的力量,更稳妥的渠道,以及……更快的资本积累速度。
界龙实业,必须成功!这不仅仅是为了赚钱,更是为了赢得喘息的机会,和通往下一个舞台的……唯一门票。
汽车颠簸着,载着他和那颗备受挫折却更加坚韧的心,驶向未知的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