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体乾最终还是将物料清单上的东西备齐,亲自押送去了西苑偏殿。他没敢多问,也没敢多看,交割完毕便匆匆离去,仿佛那殿内藏着噬人的妖魔。他选择了最稳妥的方式——照办,但也不向魏忠贤主动提及,只盼着能在这夹缝中多苟延残喘几日。
然而,他低估了东厂的眼线,也低估了魏忠贤的疑心。
就在物料送入西苑的当晚,魏忠贤的桌案上便摆上了一份密报,详细罗列了运送物件的种类与数量,并附上了“徐光启连日闭门不出,殿内时有异光闪烁”的观察。
“水晶、凸透镜、白幔、铜镜……”魏忠贤枯长的手指划过纸面,阴鸷的目光闪烁不定,“皇爷这是要做什么?开琉璃铺子,还是唱皮影戏?”他冷笑一声,看向垂手侍立的许显纯,“王体乾那个老滑头,有什么动静?”
“回干爹,王公公回去后便称病告假,闭门不出了。”许显纯回道,“看样子,是打定主意两不相帮,骑墙观望。”
“观望?”魏忠贤眼中寒光一闪,“咱家这艘船,是他想下就能下的?去,给他递个话,就说咱家听闻他身子不适,甚是挂念,明日亲自过府探病!”
许显纯心领神会,这是要逼王体乾表态了。“儿子明白!那西苑那边……”
“继续盯着!咱家倒要看看,咱们这位陛下,能玩出什么花样!”魏忠贤语气森然,心中却远不如表面这般平静。皇帝近来的举动太过反常,那些看似荒诞不经的行为背后,总让他感到一丝若有若无的威胁。尤其是这次,调动这些稀罕物料,所图必定不小。
西苑偏殿内,张伟看着徐光启带人组装起来的简陋投影装置,眉头微蹙。
效果比预想的要差。烛光透过多层玻璃透镜后,光线衰减得厉害,投射在临时悬挂的白布上的影像模糊不清,且范围有限,莫说“空中显圣”,便是想在稍远些看清都困难。
“陛下,非是臣等不用心,实是这玻璃纯度不够,透光性远逊水晶,且打磨工艺有限,光路畸变严重……”徐光启一脸惭愧与疲惫,他几乎是日夜不休地尝试了各种组合,才勉强达到这个效果。
张伟摆了摆手,没有责怪。他深知巧妇难为无米之炊,这个时代的工业基础就是如此。“无妨,效果差些便差些,聊胜于无。关键在于时机和‘观众’。”他沉吟片刻,“王体乾那边有何反应?”
侍立一旁的王承恩低声道:“回皇爷,王公公依令办完差事后便告病在家。不过,东厂的番子似乎盯得更紧了,另外……魏公公那边传出消息,明日要去王公公府上‘探病’。”
张伟闻言,嘴角反而勾起一抹笑意:“哦?终于坐不住,要去逼宫了?也好,省得朕再费心思试探。”他转向徐光启,“徐先生,装置暂且如此,你带人好生看护。明日,或许就有用到它的时候。”
徐光启心中一凛,连忙应是。
张伟又对王承恩吩咐道:“去告诉田尔耕,让他的人机灵点,明日王体乾府上,一只苍蝇飞进去,也得给朕分清公母。”
“奴婢遵旨。”
待众人领命而去,殿内重归寂静。张伟独自走到窗边,掀开厚布一角,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他知道,王体乾这个关键的“试金石”,明天就要见分晓了。魏忠贤的逼迫,反而可能将这把犹豫不决的墙头草,彻底推向自己这边。
“历史之眼”依旧沉寂,但他能感觉到,那张无形的大网正在收紧,风暴将至。
翌日上午,魏忠贤的仪仗果然出现在了王体乾府邸门前。
病榻上的王体乾听得管家来报,吓得几乎真要从床上滚下来,连忙挣扎着披上外袍,欲要出门迎接。
“王掌印身子不适,就不必多礼了。”魏忠贤的声音已先一步从门外传来,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威势,人随即迈步而入,许显纯紧随其后,如同影子。
房间内顿时被一股低气压笼罩。王体乾冷汗涔涔,勉强行礼:“不……不知厂公大驾光临,奴婢……奴婢……”
“诶,你我之间,何须客套。”魏忠贤自顾自地在主位坐下,目光如电,扫过王体乾苍白惊慌的脸,“咱家听说你病了,心里惦记得很。怎么样,可请太医瞧过了?是什么症候啊?”
“劳……劳厂公挂心,只是偶感风寒,歇息两日便好,便好……”王体乾声音发虚。
“是吗?”魏忠贤拖长了语调,手指轻轻敲着桌面,“咱家还以为是前几日替皇爷办差,累着了呢。”
王体乾心脏猛地一缩,扑通一声跪倒在地:“厂公明鉴!奴婢……奴婢那只是奉命行事,皇爷要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儿,奴婢不敢不从啊!”
“稀奇古怪的玩意儿?”魏忠贤身子微微前倾,压迫感十足,“都是些什么玩意儿啊?皇爷要来做什么用?王掌印,你常在御前走动,想必……知道些内情吧?”
王体乾伏在地上,身体抖得如同秋风中的落叶。他感觉魏忠贤的目光如同两把刀子,要将他剥皮拆骨。说?还是不说?说了,等于彻底背叛皇帝,以皇帝近来展现的手段,自己未必有好下场;不说,眼前这关就过不去,魏忠贤捏死他比捏死一只蚂蚁还容易。
就在他天人交战,几乎要崩溃之际,脑海中猛然闪过昨日在西苑偏殿,皇帝那平静却深不见底的眼神,以及那句未尽的警告。一股莫名的寒意从心底升起。
他咬了咬牙,把心一横,磕头道:“厂公恕罪!奴婢……奴婢实在不知皇爷用意!皇爷只是命奴婢筹措物料,并未多言其他!奴婢……奴婢对厂公忠心耿耿,绝无二心啊!”他选择了装糊涂,将皮球踢了回去,这也是他目前能想到的唯一拖延之策。
魏忠贤盯着他看了半晌,忽地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笑:“哦?不知?看来王掌印这病,确实不轻,连记性都不好了。”他站起身,踱到王体乾身边,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既然如此,那就好生将养着吧。但愿……你是真的忘了。”
那手掌落在肩上,看似轻飘飘,却让王体乾感到一股刺骨的寒意。
“显纯,我们走,别打扰王掌印休息了。”魏忠贤说完,不再多看王体乾一眼,带着许显纯扬长而去。
直到脚步声远去,王体乾才瘫软在地,浑身衣物已被冷汗浸透。他知道,魏忠贤并没有相信他,暂时的离去,不代表事情的结束。
而就在魏忠贤踏入王体乾府邸的同时,一封密信也被快马送入了西苑,呈到了张伟面前。
信是田尔耕送来的,上面只有简短的几句话,却让张伟的目光骤然锐利起来。
信上写:魏阉已密令都察院,三日后大朝,将联名上奏,以“天象示警,佞幸惑主”为由,弹劾徐光启,并试探逼宫!
对方的反击,来得比他预想的更快,更狠!直接将他“祥瑞”计划的关键执行人徐光启列为目标,这是要釜底抽薪!
张伟捏着密信,指节微微发白。他原本还想借助“科学降神”来增加胜算,如今看来,时间不等人了。
“王承恩。”
“奴婢在。”
“传徐光启,还有……让田尔耕准备好他的人。”张伟的声音冰冷,“看来,这场大戏,要提前开锣了。”
他望向宫城的方向,眼中再无半分犹豫,只有破釜沉舟的决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