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的秦淮河,褪去了白日的喧嚣与夜晚的旖旎,笼罩在一片氤氲水汽与沉寂之中。唯有画舫上零星的红灯笼,像惺忪的睡眼,在墨色水面上投下暧昧而破碎的光影。
夫子庙旁的魁光阁,并非临河主楼,而是一座相对僻静的三层小阁,平日用作存放祭器与典籍。此刻阁门虚掩,内里漆黑一片。
张伟没有带大队人马。他只让沈炼带着两名最精锐的侍卫,潜行至魁光阁附近制高点警戒,自己则换了一身不起眼的青衫,像个寻常文士,独自推门而入。
阁内空旷,积尘的味道混合着旧书纸页和木头朽坏的气息。月光透过窗棂,在地上切割出冰冷的几何光斑。张伟站在底层中央,手按在怀中藏着的短铳(离京前让宋应星紧急改造的防身用品)和令牌上,静静等待。
“客人倒是守时。”一个声音从头顶传来,并非想象中的低沉神秘,反而带着几分江南水磨调的清润,甚至有点……慵懒?
张伟抬头,只见通往二楼的木质楼梯转角阴影处,不知何时倚着一个人。借着微光,能看出是个身量中等的男子,穿着普通的灰布直裰,头戴方巾,脸上似乎覆着一层极薄的纱罩,看不清具体容貌,只露出一双在暗处显得格外明亮的眼睛。
“阁下约我来,不是为了品评月色吧?”张伟开门见山,同时暗自警惕。对方的气息收敛得极好,若非主动出声,他竟未察觉其存在。这身手,绝非寻常江湖客。
“自然。”灰衣人轻笑一声,声音依旧听不出年纪,“白日送上的‘账册’与‘纸条’,可还入眼?”
“账册触目惊心,纸条语焉不详。”张伟盯着他,“‘鬼盐化兵’,‘图谋甚大’,还有孝陵之事……阁下究竟知道多少?又想得到什么?”
灰衣人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缓步走下楼梯,动作轻盈。“我知道‘南直隶遮天网’的存在,知道他们用消失的官盐,在海外和西南深山,蓄养私兵、打造军械。我知道他们与朝中某些人、甚至与宫里某些断了根的阉党余孽,藕断丝连。我还知道,他们最近对北边来的‘新动静’很感兴趣,对孝陵的‘老东西’,更感兴趣。”
他每说一句,就走下一级台阶,距离张伟越来越近。沈炼在远处制高点一定绷紧了神经。
“至于我想要的……”灰衣人在离张伟五步远处站定,这个距离很微妙,既在突然发难的范围外,又能清晰对话,“很简单。我看不惯他们吃相太难看,把江南这碗饭都快砸了。也好奇,北边来的这位‘张员外’,有没有本事,把这潭臭水搅动搅动,甚至……换一池清水。”
“你是他们内部的人?”张伟问。
“曾经是,现在不是了。”灰衣人语气平淡,却透着一丝复杂的意味,“一个差点被灭口、侥幸逃脱的……账房先生?或者,你也可以叫我‘孤舟客’。”
账房先生?张伟想起钱大有提到的那套做得极其漂亮的账目体系。如果此人曾是那利益集团核心的“做账高手”,因故反水,那他知道这么多内情就说得通了。
“我如何信你?这可能是另一个引我入局的陷阱。”
“信不信由你。”灰衣人——孤舟客——似乎耸了耸肩,“我可以再给你一条消息,以示诚意。三日后,有一批‘特别’的货,会从龙江船厂的一个废弃旧坞秘密起运,走长江,入海。押运的,不是普通漕帮的人,是见过血、有军阵痕迹的好手。货物表面是生丝和瓷器,夹层里……是精铁和硫磺。”
精铁和硫磺!这是打造兵器的关键原料!结合“鬼盐化兵”,线索串起来了:用私盐巨额利润换取战略物资,秘密运往海外或西南基地,打造武装力量。这已经不是简单的贪腐走私,这是蓄谋割据或造反!
“目的地是哪里?海外何处?西南具体何地?”张伟追问。
“具体地点每次都会变,接头方式隐秘。但这次负责押运的江船把头,叫‘浪里蜈’,是江宁本地人,好赌,尤嗜‘推牌九’,常在城西‘千金坊’后半夜出没。他是外围人物,不知核心,但或许能撬开一条缝。”孤舟客提供了关键突破口,“至于孝陵那铁匣……”
他顿了顿,声音低了一些:“抢走它的人,未必是‘遮天网’的。手法不一样。那伙人……更‘飘’,目的也更难测。你手里的星图碎片,要小心。”
他也知道星图碎片!张伟心中凛然。这个孤舟客,知道得未免太多了!他究竟是什么来头?真的只是一个叛逃的账房?
“你为何帮我?”张伟最后问道。
月光偏移,一缕清辉恰好掠过孤舟客的面纱。那一瞬间,张伟似乎看到面纱下,嘴角勾起一个极淡的、近乎苦涩的弧度。
“或许……我也在找一个答案,一个关于这座城、这个世道,会不会变的答案。”孤舟客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张员外’,你带来的‘变数’,让我看到了一点……不一样的火光。别让它太快熄了。”
话音落下,他身形一晃,如同融入阴影,刹那间便从楼梯转角消失,只留下空气中一丝极淡的、类似檀香又混合了墨汁的奇特气味。
张伟没有追。对方展现的身法和对情报的掌握,追也无益。他默默记住“浪里蜈”、“千金坊”、“三日后龙江旧坞”这几个关键词。
离开魁光阁,与沈炼汇合。张伟立刻下达一连串指令:让钱大有动用一切非官方渠道,查“浪里蜈”的底细和行踪;令沈炼挑选绝对可靠的锦衣卫好手,秘密监视龙江船厂那个废弃旧坞,记录所有出入人员、车辆、船只特征;同时,加派人手暗中保护宋应星和筹备处,他预感到,随着自己调查的深入,对方可能会从任何薄弱环节反扑。
回到别院,已是后半夜。书房灯还亮着,宋应星竟还没睡,顶着一头乱发,眼睛布满血丝,却兴奋地捧着一叠图纸。
“陛下!您回来了!有眉目了!”宋应星献宝似的摊开图纸,“您上次说的‘高炉’改进设想,臣与找来的一位老铁匠琢磨了,此处用耐火砖拱顶,此处加设蓄热室,鼓风用畜力水排联动,或许能将出铁质量和效率提升三成以上!还有您说的‘标准化’生产,臣画了几种标准螺栓、齿轮的样图……”
看着这位技术狂人沉浸在创造的世界里,对外界的刀光剑影浑然不觉,张伟紧绷的心弦略微松了松。这就是他要保护的火种,要搭建的“网红天团”基石。
“做得不错。”张伟赞许道,“地点找得如何?”
“找到了!就在聚宝门内,原是一处经营不善的书坊连带后院,位置僻静,院落宽敞,后门临着小运河,运送物料方便。价钱也合适,已谈妥,明日便可交割!”宋应星干劲十足。
“好。挂牌低调些,但招募人才的告示,可以悄悄在城南工匠聚集区、还有几个有名的算术、天文爱好者的圈子里流传了。记住,重实学,轻虚文,待遇从优。”张伟指示。他要开始撒网,汇聚散落民间的技术人才。
宋应星领命,又嘀咕着“齿轮传动比还要算算”之类的话,风风火火地走了。
张伟独自坐在书房,将今夜所得信息在脑中梳理。孤舟客的出现,提供了关键突破口,但也带来了更多谜团。此人身份成疑,动机难明,是友是敌,尚需观察。而那抢夺孝陵铁匣的神秘第三方势力,更是如同阴影中的阴影,难以捉摸。
“明,对比魁光阁残留气味与之前感应到的扫描信号特征。”张伟在心中吩咐。
【气味分析:含特殊定香剂与微量化合物质谱,与已知任何势力常用标记不符,无法直接关联。扫描信号特征对比:魁光阁目标与孝陵袭击者能量波动有17%相似性,但差异显着,非同一源可能性较高。】
也就是说,孤舟客和抢铁匣的,很可能不是一伙。这局面真是越来越复杂了。
三天时间。必须在“遮天网”那批重要货船起运前,抓到“浪里蜈”,撬开缺口。同时,筹备处要尽快立起来,开始产出“吸引力”。
就在他凝神规划时,窗外传来极轻微的“嗒”一声,像是小石子落在瓦片上。
沈炼如鬼魅般出现在窗外廊下,低声道:“陛下,刚接到城中暗桩急报。一个时辰前,城西‘千金坊’发生火并,死了三个人。其中一人,经辨认……疑似就是‘浪里蜈’。”
张伟猛地站起。
对方动手这么快?!是孤舟客走漏了风声?还是“遮天网”察觉到了自己对账册的追查,果断清理外围?
“浪里蜈”一死,这条线看似断了。但……
“查!火并的另外两人是谁?起因是什么?‘千金坊’背后是谁的产业?所有细节,一丝不漏!”张伟沉声道。杀人灭口,往往也会留下新的痕迹。对手越是急于抹平线索,破绽可能就越多。
然而,还未等沈炼领命离去,书房门被轻轻叩响,钱大有肥胖的身影挤了进来,脸上没有平日的市侩笑容,只有一种难以置信的惊愕。
“陛、陛下……刚……刚才有个人,丢了一包东西到咱们后门,守门侍卫没追上。”钱大有声音发干,将一个小布包放在书桌上。
布包解开,里面是几块黑乎乎、沉甸甸的金属碎片,还有一小撮灰白色的粉末。
宋应星被张伟紧急叫回,他拿起金属碎片和粉末,仔细看了看,又闻了闻,甚至舔了一下(被张伟赶紧制止),脸色骤然变了。
“陛下!这碎片……是极高品质的百炼钢,但冶炼手法很怪,掺杂了别的东西,韧性极佳!这粉末……是提纯过的硝石!纯度比我见过最好的军硝还要高!”
高质怪钢,高纯硝石……这绝非民间作坊能轻易弄到的东西。联想到“鬼盐化兵”,联想到秘密运输的精铁硫磺……
张伟拿起一块钢片,边缘锋利,断口处隐约能看到细密的、不同于寻常锻造的纹路。这技术的来源,是海外?还是……
“送东西的人,什么模样?”张伟问钱大有。
“天黑没看清,个子不高,丢下东西就跑,身手利落。”钱大有摇头,“但包袱皮……是市面上最常见的粗棉布,江宁本地织造,毫无特征。”
又是一个神秘的“送礼人”。今夜,信息与迷雾接踵而至。
张伟捏着冰凉的钢片,目光仿佛穿透墙壁,望向龙江船厂的方向,望向南方无尽的群山与浩瀚的大海。
一张无形的大网,似乎正在缓缓收紧。而他自己,也在尝试编织另一张网。两张网的碰撞,或许将从三天后的那个废弃船坞开始。
但此刻,他手中这块来历不明的钢片,无声地诉说着:这场博弈的技术层面,可能远比想象的,更加诡异和超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