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清江边微服私访回来的第二天，林寒并没有急于动作。他像往常一样主持纪委工作会议，处理日常文件，仿佛那天的江边之行从未发生。但暗地里，他指示周海洋，调动最精干可靠的力量，围绕“顺发砂业”和那辆无牌黑色奥迪，展开秘密调查。
然而，对手的动作似乎更快。
就在林寒江边探访后的第三天上午，一份由县教育局、县住建局联合呈报的《关于云川县第一中学新校区建设项目荣获省“优质工程奖”提名的报告》，被摆在了林寒的办公桌上。报告文辞华丽，通篇都在宣扬一中新校区建设的“卓越成就”和“标杆意义”，并着重提出，为配合此次评奖，展示云川形象，建议县委县政府近期组织一次高规格的“项目建设成果回头看”调研活动。
报告后面，附着一份详细的调研方案初稿，参与人员名单涵盖了县委、县政府主要领导，相关职能部门负责人，以及……县纪委负责同志。调研路线，则精心设计，重点参观那些“亮点”区域。
林寒看着这份报告，嘴角泛起一丝冷意。这是一招以攻为守，更是一场精心策划的“现场秀”。马德福等人，是想借这次调研，当着所有领导的面，将一中新校区项目彻底“洗白”，将其钉死在“优质工程”的荣誉柱上，从而堵住所有质疑的声音，甚至可能借此机会，对他这个新来的纪委书记进行某种程度的“敲打”或“震慑”。
去，还是不去？
如果不去，显得心虚，也可能错失近距离观察项目、寻找破绽的机会。如果去，则意味着要踏入对方预设的“舞台”，在众目睽睽之下，与马德福等人进行一场面对面的、无形的交锋。
几乎没有太多犹豫，林寒拿起笔，在方案初稿上“县纪委负责同志”一栏后面，签下了自己的名字。他倒要看看，这场“戏”，马德福准备怎么演！
调研活动安排在两天后的上午。天气晴朗，阳光明媚。一中新校区门口，红旗招展，气氛热烈。县委书记郭鹏、县长高振龙等主要领导悉数到场，马德福穿着一身崭新的西装，头发梳得油光锃亮，脸上洋溢着自豪的笑容，亲自站在门口迎接，身后跟着教育局和学校的一众干部。
林寒穿着普通的夹克，走在调研队伍的中后段，神情平静，目光却像鹰隼一样，锐利地扫视着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各位领导，请这边看！”马德福手持便携式扩音器，声音洪亮，充满激情，“这是我们新建的标准化运动场，塑胶跑道采用国际最新环保材料，弹性十足，可以有效保护学生运动安全！看台设计也充分考虑了采光和视野……”
调研队伍沿着马德福指引的路线前行。崭新的教学楼、宽敞的体育馆、设施先进的实验楼……一切都显得光鲜亮丽，无懈可击。领导们不时点头，露出赞许的神色。郭鹏书记更是当场表示：“德福同志和教育系统的同志们，为云川的教育事业立下了汗马功劳啊！”
马德福连声谦逊，但眼中的得意却掩饰不住。他特意走到林寒身边，热情地介绍：“林书记，您看这外墙石材，我们当时可是跑遍了全国好几个大型石材市场，精挑细选，既要保证质量，又要控制成本，不容易啊！”
林寒伸手摸了摸那冰凉的石材墙面，触感光滑，色泽均匀。他脸上带着淡淡的微笑：“马局费心了。工程质量确实是百年大计，尤其是材料方面，必须严格把关，确保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
他话语平和，但“严格把关”、“每一分钱都花在刀刃上”这几个字，却让马德福脸上的笑容微微僵了一下，随即又迅速恢复：“那是自然，那是自然！我们所有采购都是严格按照招投标程序来的，所有资料都经得起查！”
队伍来到综合楼的楼梯间。林寒看似随意地停下脚步，用手指轻轻敲了敲楼梯侧面的水泥抹灰层。声音有些空闷。他蹲下身，仔细看了看墙角线与地面的接缝处，似乎有极其细微的、不自然的色差。
周海洋之前核查时提到过，有部分区域可能存在偷工减料，比如墙体抹灰厚度不足，或者使用次等水泥。这些在光鲜的外表下，极难察觉。
马德福注意到林寒的举动，眼神微微一凝，立刻笑着解释道：“林书记真是明察秋毫啊。这里前段时间因为管线维护，打开过，后来重新修补的，可能看起来有点痕迹，不过绝对不影响结构安全和质量。”
解释合情合理，天衣无缝。
调研继续进行，来到了项目的核心——基建档案室。这里陈列着项目从立项、设计、招标、施工到竣工验收的全套档案资料，摆放整齐，标签清晰，看上去规范无比。
马德福得意地介绍：“各位领导，我们项目的所有档案资料，都严格按照规定整理归档，做到了全程留痕、有据可查！这也是我们申报省优工程的重要依据！”
领导们纷纷点头表示满意。
林寒却走上前，随手从标着“建材进场验收记录”的档案架上，抽出了一本厚厚的记录册。他翻动的速度不快，目光却快速扫过一页页的签字和盖章。马德福站在旁边，脸上的笑容依旧，但眼神深处却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
忽然，林寒翻页的手指停住了。他指着一页上某个批次钢筋的验收人签字栏，抬头看向陪同在旁的学校基建处负责人，语气平和地问道：“张处长，这个签字的‘李工’，全名叫什么？是你们基建处的在编人员，还是聘请的第三方监理？”
那位张处长显然没料到林寒会问得如此具体，愣了一下，下意识地看向马德福。
马德福立刻接话，笑容自然：“哦，您说李工啊，是当时我们聘请的第三方监理公司的工程师，项目结束后就离开云川了。怎么，林书记，这签字有什么问题吗？”
“没什么，”林寒合上记录册，放回原处，淡淡一笑，“只是觉得这签字笔迹，和前面几页同一个公司的另一位王工程师的笔迹，似乎颇为相似。看来这家监理公司的工程师，书法造诣都很高，风格接近。”
他这话说得轻描淡写，仿佛只是随口一提。但在场几个知情人，包括马德福和那位张处长，脸色都瞬间有了细微的变化！笔迹问题，是周海洋在核查中发现的一个重要疑点，指向部分验收记录可能系伪造！
马德福干笑两声，试图掩饰尴尬：“这个……可能是巧合吧。监理公司都有统一培训，笔迹像点也正常。林书记真是心细如发，连笔迹都注意到了，值得我们学习啊！”
这番交锋，无声无息，却让现场的空气陡然紧张了几分。郭鹏书记和高振龙县长也若有所思地看了林寒一眼。
调研的最后，是在学校的会议室进行简短总结。马德福慷慨陈词，再次强调项目的规范与卓越。轮到他发言时，林寒没有看稿子，目光平静地扫过在场众人。
“一中新校区，外观宏伟，设施先进，这是有目共睹的。”他先肯定了成绩，随即话锋一转，“但是，越是重点工程，越要经得起历史和人民的检验。工程的质量，不仅在于看得见的外表，更在于那些看不见的基础和细节；资金的效益，不仅在于账面的合规，更在于是否真正实现了价值。纪委的职责，就是为经济社会发展保驾护航，确保每一分财政资金的使用都阳光透明，确保每一个项目的实施都清正廉洁。这也是对我们干部最大的保护。”
他没有点名，没有说破，但每一句话都像重锤，敲在有心人的心上。会场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马德福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他盯着林寒，眼神复杂，有恼怒，有忌惮，更有一丝深藏的阴鸷。
现场的交锋，没有硝烟，却已刀光剑影。林寒知道，这场调研，非但没有让对方如愿“洗白”，反而让他抓住了更多疑点，也让对手更加清晰地感受到了他的锋芒和决心。
调研结束，众人散去。林寒最后一个走出校门，他回头望了一眼那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崭新校园，目光深沉。
这场斗争，才刚刚开始。而他，已经亮出了剑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