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那曲由民众自发唱响的《扫尽阴霾见青天》的雄浑余音,仿佛还萦绕在临州的上空,带着胜利的激昂与希望的温度。但在这间市委书记办公室内,一种与外界格格不入的冰冷与死寂,正悄然蔓延。
郑国锋放下那个已经持续响了十几声、最终归于沉寂的私人手机,听筒里传来的,依旧是那句机械而礼貌的“您拨打的电话已关机”。他脸上的线条,在夕阳的余晖下显得格外坚硬,却也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疲惫。那不是在“正气之歌”行动中,与对手彻夜博弈、殚精竭虑的累,而是一种源自生命深处、无法靠意志驱散的倦怠。
林寒坐在他对面的沙发上,手里捏着一份刚送来的、关于两名重要涉案人员试图潜逃境外被拦截的简报,目光却并没有落在纸上。他能清晰地看到郑国锋握着手机的那只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办公室里没有开灯,暮色如同墨汁滴入清水,迅速浸染了每一个角落,也将郑国锋身影勾勒得愈发孤寂。
“老郑?”林寒试探性地唤了一声,声音在空旷的房间里显得有些突兀。
郑国锋仿佛被惊醒,缓缓松开手机,身体向后靠进宽大的皮椅里,发出一声几乎微不可闻的叹息。“家里……老爷子,”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词句,又似乎只是难以启齿,“医院下了第三次病危通知。我爱人……她一个人扛了快一个月了,刚才电话里……没吵,也没闹,就是告诉我,不用再往家里打电话了,她把手机关了。”
话说得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深潭。林寒瞬间明白了那死寂的根源。外界波涛汹涌,他们是指挥若定的舵手;可后院这无声的火,烧起来才真正让人心力交瘁。他张了张嘴,想说些安慰的话,却发现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难道能说“工作重要,家里会理解”吗?他自己都无法被这种话说服。
就在这时,林寒自己的手机也震动起来。他看了一眼屏幕,是妻子沈雪的号码。心头莫名一紧,一种不祥的预感掠过。他站起身,对郑国锋做了个手势,走到窗边才接起电话。
“喂,小雪?”
电话那头传来的,却不是妻子往日温柔或带着些许抱怨的声音,而是女儿朵朵撕心裂肺的哭喊,中间夹杂着沈雪试图安抚却明显带着哭腔的急切话语:“朵朵不哭,宝贝不哭……爸爸在忙……妈妈在,妈妈在……”
林寒的心猛地一沉:“小雪?怎么回事?朵朵怎么了?”
沈雪的声音终于清晰了一些,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颤抖和……一丝绝望?“林寒……朵朵发高烧,四十度一天了,退烧药吃了就退一点,药效过了又烧起来……刚才……刚才突然惊厥了!我刚把她抱到楼下,救护车马上就到……我……我一个人……我快抱不住她了……”她终于忍不住,哽咽起来。
林寒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耳边甚至出现了短暂的嗡鸣。女儿惊厥!他几乎能想象到那个画面——幼小的身体抽搐,妻子惊慌失措地抱着孩子,在深夜的街头等待救护车,无助地哭泣。而他,这个理论上应该是她们最坚实依靠的丈夫和父亲,却在几十公里外的办公楼里,对着卷宗和阴谋。
“哪个医院?我马上……” “马上回来”这几个字几乎要脱口而出,却卡在了喉咙里。他猛地想起,就在半小时前,他刚刚批准了对另一名关键人物采取监控措施的行动方案,几个行动组正在待命,随时可能需要他做出决策。加密硬盘带来的数据风暴正在引发连锁反应,临州的天空只是刚刚撕开一道口子,更猛烈的风雨还在后面。他这个专案组组长,此刻怎能离开?
电话那头,沈雪的哽咽变成了一种心灰意冷的沉默,她似乎听到了林寒那瞬间的犹豫。“……你不用回来了。”她的声音忽然变得异常平静,平静得让人心慌,“工作重要。我能处理好。” 说完,不等林寒回应,电话便被挂断,只剩下急促的忙音,像一根冰冷的针,扎进林寒的耳膜。
他握着手机,僵立在窗前。窗外,城市的灯火次第亮起,勾勒出繁华安宁的轮廓,那是他和无数战友拼死守护的“大家”。可此刻,他的“小家”,正在医院的急救室里经历着风雨飘摇。一种巨大的无力感和撕裂感,将他牢牢钉在原地。
“家里有事?”郑国锋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了然与同病相怜的沙哑。
林寒缓缓转过身,脸上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朵朵高烧惊厥,在等救护车。”他顿了顿,补充道,“小雪说……她能处理。”
两个男人,一个掌控一市大局的书记,一个令腐败分子闻风丧胆的扫黑组长,在愈发浓重的暮色里相对无言。办公室没有开灯,只有窗外远处的霓虹,将微弱而斑斓的光影投进来,在他们脸上明明灭灭。那些在舆论战场上高奏的凯歌,那些在调查一线取得的突破,在此刻,都无法抵消这来自家庭后院的、尖锐而真实的刺痛。
林寒最终还是没能立刻赶回去。他给沈雪发了无数条微信,打了无数个电话,一开始是无人接听,后来干脆变成了关机。他知道,这一次,妻子是真的伤心了,也是真的绝望了。
他只能动用在临州的关系,辗转联系上了儿童医院的一位副院长,恳请对方多多关照。从副院长后来反馈的消息中,他得知朵朵已经住进了隔离病房,初步诊断为病毒性脑膜炎,情况暂时稳定了下来,但还需要密切观察。沈雪一个人守在病房外,不肯离开,也不肯接受院方安排的临时休息室。
那一夜,林寒坐在指挥部的沙发上,彻夜未眠。面前摊开着厚厚的卷宗,电脑屏幕上闪烁着加密邮件的新提示,周海洋不时进来汇报监控的最新进展。他的大脑在高效处理着这些关乎案件走向的信息,做出一个个冷静甚至冷酷的决策。但在他意识的深处,总有一个角落,在不断回放着女儿可能出现的痛苦表情,和妻子独自蜷缩在医院冰冷长椅上的孤单身影。
天快亮时,他收到沈雪用护士站电话发来的一条简短信息:“朵朵醒了,暂时稳定。勿念。”
短短九个字,没有任何情绪,却像一把钝刀,慢慢割着他的心。“勿念”,如何能勿念?
郑国锋的情况同样糟糕。老父亲的生命进入了倒计时,妻子虽然重新开了机,但通话时语气疏离而客气,只汇报病情,不再有任何情感交流。他利用一个会议的间隙,乘坐最早班的飞机赶回了老家。
在充斥着消毒水气味的病房里,他看到了插满管子的父亲和憔悴不堪的妻子。妻子看到他,只是点了点头,眼神里没有惊喜,也没有责怪,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疲惫。她默默地让出床边的位置,自己走到走廊上去透口气。
郑国锋握着父亲枯瘦的手,听着老人微弱的呼吸,生平第一次感到了某种恐慌。这种恐慌,不同于面对政治对手的步步紧逼,也不同于处理突发公共事件的千头万绪。这是一种对生命流逝无能为力的恐慌,一种对亲情可能留下永久遗憾的恐慌。
他在病房只待了四个小时。期间接了三个来自临州的紧急电话,处理了两份必须他签字的文件。妻子始终安静地坐在一旁,没有打扰,也没有看他。当他不得不离开,赶往机场时,他在病房门口停下,对妻子说:“我……尽量早点再回来。”
妻子抬起头,看了他一眼,那眼神复杂难明,最终只是淡淡地说:“忙你的吧,爸这里……有我。” 又是一句“有我”,和沈雪那句“我能处理好”何其相似。这背后,是她们独自扛起的多少日夜,多少艰辛?
一周后,朵朵的病情基本稳定后回家。林寒终于抽出了一个晚上的时间,驱车近三小时,深夜赶回了家所在的城市。他没有提前告诉沈雪,想给她们一个惊喜,或者说,是想弥补内心的愧疚。
他用钥匙轻轻打开家门,屋子里一片漆黑寂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久未住人的清冷味道。客厅的玩具散落着,却蒙着一层薄灰。他走到卧室,发现床上空空如也。沈雪和朵朵都不在家。
他拨打沈雪的电话,响了很久才接通。
“你在哪儿?”林寒问,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
“我在爸妈家。”沈雪的声音很平静,“朵朵出院后,我一个人有点照顾不过来,就带她回来住几天。你……回来了?”
“嗯,我刚到家。”
林寒感到一阵心慌:“我过去接你们?”
“不用了,太晚了。而且,”沈雪顿了顿,“朵朵刚适应这边,来回折腾不好。你……工作忙完了?”
“暂时告一段落。”
“那你也早点休息吧。”沈雪说完,便挂了电话。
林寒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客厅里,看着手机上结束通话的界面,第一次清晰地感觉到,这个家,似乎正在他不知不觉中,慢慢变得陌生。墙上还挂着一家三口的合影,照片上的沈雪笑得温柔灿烂,朵朵在他怀里手舞足蹈。
而如今,他回来了,家里却只有他一个人。物理上的“聚少离多”,已经演变成了情感上的“咫尺天涯”。
这让林寒瞬间红了眼眶,他俯下身,在女儿相片的额头轻轻一吻。
大家未安,小家何存?这道理他懂。可当“大家”的代价,是让“小家”支离破碎,让最亲的人独自承受风雨时,这份坚守,为何变得如此沉重,如此……令人怀疑?
窗外,夜色深沉。林寒知道,临州的战斗远未结束,他很快又要返回那片没有硝烟却更加残酷的战场。但此刻,他只想坐在这张空床边,多待一会儿,就像女儿在身边一样。
这短暂的、偷来的温情,是他疲惫灵魂唯一的慰藉,也或许是……修复那悄然裂开的家庭危机的,最后一丝微弱的希望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