技术中心会议室,空气凝重得能拧出水来。巨大的屏幕上投射着最新梳理出的“高层专项通道”资金脉络图,暗红色的线条如同血管,连接着境内外的账户与代号。
郑国锋坐在主位,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周海洋、技术中心老杨、省纪委的孙主任分坐两侧,林寒通过加密视频连线接入。
“孙主任,省纪委那边对‘北斗’、‘南山’这几个代号的初步研判有结果了吗?”郑国锋开门见山。
省纪委孙主任是个面容清癯、目光锐利的中年人,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沉稳:“根据你们提供的资金流向、李茂才等人的旁证,以及我们内部掌握的一些情况,目前高度怀疑,‘北斗’指向的是已退休的原省委副书记赵立春同志的关系网络;‘南山’则可能涉及现任省政协副主席钱卫东同志。当然,这还只是内部研判,缺乏直接证据。”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听到这两个名字,会议室里还是响起一阵压抑的吸气声。赵立春虽然退休,但在省内门生故旧众多,影响力盘根错节。钱卫东更是现任副省级领导,分管领域敏干。
“直接证据……”郑国锋沉吟着,看向屏幕上的林寒,“林寒,你怎么看?我们手里的东西,能构成‘关联交易’的证据吗?不是资金流向,是能够证明他们本人或特定关系人,从金满堂的非法活动中获取了不正当利益的交易。”
屏幕里,林寒的脸色依旧苍白,但眼神专注:“郑书记,单凭资金流向和代号,只能构成怀疑和调查方向。要坐实‘关联交易’,我们需要更具体的链条。比如,赵副书记的亲属是否实际控制了接受‘北斗池’资金的境外信托?钱副主席的特定关系人,是否就是那批走私文物变现后的资金受益者?或者,他们是否通过特定的‘白手套’,以明显不合理的条件,从金龙集团获得了巨大经济利益?”
周海洋接口道:“林组说的对。李茂才之前交代的‘雅贿’,更多是面向中下层官员和特定领域的‘润滑剂’。真正顶层的交易,恐怕更加隐蔽,甚至可能以看似合法的商业合作、投资分红、股权代持等形式进行。”
“股权代持……”老杨忽然想起什么,快速操作面前的电脑,调出一份文件,“技术组在破解‘老陈’一个加密子文件夹时,发现了几份股权质押和代持协议的扫描件碎片,时间大概在七八年前,涉及境外几家矿业和能源公司。协议一方是金龙集团的离岸壳公司,另一方是几个英文名字的私人信托,受益人信息缺失。但协议的见证律师行,是香港一家很有名的机构,这家机构……恰好也是赵立春女婿担任合伙人的那家国际律师事务所经手过不少业务。”
郑国锋目光一凝:“能确认哪家律师行经手了这几份协议吗?”
“协议碎片上没有律师行盖章,只有签名栏的模糊痕迹,需要向香港方面协查确认。但时间点和业务类型的重合度很高。”老杨回答。
“这是一条线。”郑国锋点头,“海洋,你协调经侦和涉外部门的同志,立即通过正式渠道,请求香港方面协助,调查这家律师行在特定时间段内,是否处理过与金龙集团相关离岸公司有关的股权业务,重点是受益人信息。”
“是!”
“还有,”林寒的声音再次传来,“不要忽略‘宝船记’那条线。如果它真的代表通过古董文物洗钱和利益输送的渠道,那么,有没有可能,某些领导或其亲属,直接通过这个渠道,以远低于市场的价格‘购买’了本属于国家的珍贵文物?或者,接受了以此为媒介的‘雅贿’?吴文渊那边,还需要再深挖,他可能知道更多关于金满堂用文物字画搞关系的具体事例,特别是涉及高层次人物的。”
周海洋记下:“明白,我亲自再去找吴文渊谈一次。”
再次见到周海洋,吴文渊比上次平静了许多,似乎已坦然接受命运。在小院的茶室里,他沏上一壶陈年普洱,茶香袅袅。
“周队长,该说的,我上次差不多都说了。”吴文渊缓缓道。
“吴老,这次想请您回忆一些更具体的事。”周海洋态度恭敬但坚持,“特别是金满堂用古董字画、文物珠宝去结交、打点那些‘大人物’的事。有没有哪些事,让您印象特别深刻?或者,有没有哪些东西,是金满堂特别珍视,反复交代要小心处理,指明要送给特定人的?”
吴文渊端着茶杯的手停在半空,眼神有些飘忽,仿佛陷入了久远的回忆。良久,他叹了口气:“金满堂这个人,暴发户脾气,但对这些东西的价值和‘作用’,倒是门儿清。他常说,‘送钱太俗,送画送古董,风雅,还能保值增值,那些有文化的领导喜欢这个。’”
他顿了顿,放下茶杯:“大概……八九年前吧,金满堂不知从哪个盗墓团伙手里,弄到了一幅据说是宋代的绢本设色山水残卷,虽然破损严重,但确是古物,而且画功了得。他如获至宝,让我找人秘密修复。修复好后,他盯着画看了很久,说了一句:‘这东西,得送给懂它、也能给我们带来大好处的人。’”
“后来呢?送给了谁?”周海洋追问。
“我没亲眼见到送给谁。”吴文渊摇头,“但大概一个月后,金满堂心情极好,在一次酒桌上喝多了,得意洋洋地说,那幅画‘上了南山,见了真佛’。当时桌上还有李茂才他们几个心腹。‘南山’……不就是你们现在查的那个代号吗?”
周海洋心跳加速:“他有没有说‘真佛’具体指什么?或者,那幅画后来有没有什么下文?比如出现在某个拍卖会?或者哪位领导家里?”
吴文渊努力回忆:“‘真佛’……他没明说,但那个得意劲儿,肯定是送到了关键人物手里。至于下落……好像过了两三年,我偶然在一次很内部的、不公开的艺术品鉴赏小圈子聚会上,听一位省博物馆退休的老专家酒后感慨,说在某个私人场合,见到过一幅宋代山水残卷,风格极像某位已故大师早年提过的佚名珍品,可惜主人秘不示人,只说是海外回流。当时没多想,现在结合时间看……”
“那个私人场合在哪?主人是谁?”周海洋急切地问。
吴文渊苦笑:“这我就真不知道了。那位老专家也语焉不详,大概是碍于主人身份不便多说。不过,他提到当时在场作陪的,有省里某位分管文化的领导。我只能说这么多了。”
尽管依然模糊,但“宋代山水残卷”、“南山”、“省里分管文化领导”这几个要素串联起来,无疑为调查“南山”背后的钱卫东副主席(恰好曾长期分管文化教育领域)打开了一条新的想象空间和侦查方向。
当晚,林寒的病房里再次举行小型分析会。周海洋汇报了与吴文渊的谈话内容,老杨通过视频补充了关于香港律师行协查请求已发出的情况。
沈雪在一旁安静地做着记录,偶尔给林寒递水或调整靠垫。
“宋代古画,‘南山’,分管文化的领导……”林寒沉吟着,“如果这幅画真的送给了钱卫东,或者他指定的人,那么这就是一起典型的、以文物为媒介的行贿。关键是要找到这幅画现在的下贿,或者找到当年经手这件事的知情人。”
周海洋皱眉:“时间过去太久,知情人难找。画的下落更是大海捞针。如果对方早就秘密收藏,或者已经通过地下渠道转移出境,我们根本无从查起。”
“未必。”林寒眼中闪过一丝光,“金满堂为什么要把这件事记在微缩胶片上?还用了‘宝船记’的标记?如果仅仅是送了一幅画,他没必要用这么隐秘的方式记录,除非……这笔‘交易’非常重大,或者后续还有更复杂的操作,比如,这幅画只是一个‘定金’或‘信物’,背后关联着更大的利益交换。”
他转向屏幕上的老杨:“杨工,在破解的数据里,尤其是‘南山’相关的支出记录附近,有没有发现与‘艺术品保管’、‘展览’、‘评估’、‘运输’相关的费用?特别是时间上在古画送出之后的一两年内。”
老杨立刻操作起来,几分钟后,他有了发现:“有!在‘南山’代号下,有一笔记录发生在古画事件大约一年后,金额三百八十万,备注密码经吴文渊最新确认,大意是‘专项评估与维护费’。收款方是一个注册在北京的艺术品鉴定评估中心,但这个中心经查,背景复杂,与境外几家拍卖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而且其主要负责人之一,是钱卫东妻弟的同学。”
“三百八十万的评估维护费?什么画需要这么高的费用?”周海洋质疑。
“可能不是评估费那么简单。”林寒缓缓道,“或许,这笔钱是以‘评估维护’为名,支付给特定渠道,用于将那幅古画‘合法化’、‘洗白’,比如制作一套完整的传承记录、鉴定证书,甚至安排其在境外进行‘合法’拍卖,将黑钱洗白,并将部分‘合法’收益返还给特定受益人。如果这个环节存在,那么我们就有可能找到资金回流或者画作流转的纸质或电子痕迹。”
沈雪忽然轻声插话:“如果……如果他们真的走了拍卖流程,哪怕是非常私密的拍卖,会不会有图录留存?或者,参与竞拍的人里面,会不会有其他知情人?”
林寒赞许地看了她一眼:“没错!这是一个思路。周海洋,想办法查一下那个北京评估中心,特别是其负责人,在古画事件前后,经手过哪些重要的艺术品评估或拍卖业务,重点是涉及宋代绢本山水题材的。同时,秘密调查钱卫东妻弟及其社交圈、资产情况,看是否有异常的艺术品收藏或资金往来。”
“明白!”周海洋感到思路豁然开朗。
三天后,香港方面的协查有了初步回音。经香港相关部门核查,那家国际律师行确认,在七年前确实经手过几笔与维京群岛注册的“星光矿业有限公司”相关的股权文件备案,涉及股权质押和代持安排。文件显示,“星光矿业”的部分股权被质押给了一家瑞士私人银行,而股权收益权的指定受益人,是一个名为“Zhao Family trust (bVI)”的离岸信托。
“Zhao Family trust……”郑国锋念着这个名字,眼神冰冷,“赵氏家族信托。能查到设立人和受益人的具体信息吗?”
视频连线的香港联络人遗憾地表示:“郑书记,根据维京群岛的法律,离岸信托的受益人和设立人信息属于高度保密范畴,除非涉及严重的刑事犯罪调查且通过最高层级的国际司法协助,否则当地政府不会透露。我们目前掌握的信息仅限于此。不过,我们查到了‘星光矿业’的控股股东之一,是一家注册在开曼群岛的‘北斗资本’,这与你们提供的‘北斗’代号吻合。”
虽然没有拿到最直接的受益人信息,但“赵氏家族信托”与“北斗资本”的关联,以及股权质押给瑞士银行的操作,已经形成了强有力的间接证据链,将退休的赵立春副书记与金龙集团的境外利益输送高度关联起来。
“瑞士银行那边……”林寒在病房里提出,“能不能通过其他渠道施加压力?或者,从资金流向上反推?既然股权收益流入了这个信托,那么信托肯定有资金账户,会不会与‘北斗池’流出的资金最终汇入的账户有关联?”
老杨回答:“我们正在做这个比对。但瑞士银行的保密制度同样严格,而且资金往往经过多层中转,直接关联很难建立。不过,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方向。”
郑国锋总结道:“两条线都有了进展,但也都遇到了硬骨头。文物字画线,需要找到实物或确凿的流转证据;股权信托线,需要突破离岸金融保密壁垒。但至少,我们现在清楚地知道要朝哪里用力了。关联交易的面纱,已经掀开了一角。”
他看向众人,语气凝重:“同志们,接下来的调查,会触及最核心的利益,也会遇到前所未有的阻力。我要求大家,务必坚定信心,严守纪律,注意安全。证据的收集要更加细致扎实,每一步都要想到可能的法律挑战和反扑。特别是你,林寒,”他看向屏幕,“尽快恢复,我需要你回到指挥部来主持具体的侦破工作。”
“我会的,郑书记。”林寒郑重承诺。
会议结束,病房里安静下来。沈雪帮林寒躺好,轻声说:“好像看到希望了,但又觉得前面还是很难。”
林寒握住她的手:“难是肯定的。但最难的时候,往往就是最接近真相的时候。关联交易就像蜘蛛网,看起来复杂,但只要找到关键的几个节点,用力扯断,整个网就会崩溃。我们现在,已经找到那几个节点了。”
夜色深沉,但无论是病房里的林寒和沈雪,还是指挥部里的郑国锋和周海洋,心中都燃着一团火。关联交易的迷雾正在散去,隐藏在合法外衣下的非法利益交换,其轮廓已越来越清晰。最后的对决,正在无声地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