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皇城西北隅的兵仗局衙署后院,气氛与往日截然不同。最大的那间工棚已被清空,四周由锦衣卫便衣严密把守。棚内炉火熊熊,叮当之声不绝于耳,空气中弥漫着焦煤、热铁和油脂的混合气味。
朱雄英换上了一身利落的青色棉布工服,袖口紧束,亲自坐镇于此。他的面前,巨大的硬木工作台上,杂乱地铺满了图纸、各式锉刀、凿子、量尺,以及一堆或断裂、或变形、或卡死的金属零件。这些都是连日来试制火绳枪机失败的残骸。
几位被精选出来的老匠头围在四周,个个眉头紧锁,汗流浃背。为首的是兵仗局大匠陈汉,他善铸铜管,但对这等精巧机括却有些力不从心。另一位是宫中内府珍品司的老师傅姓钱,手指纤细,眼神锐利,精于微小簧片和齿轮,却被这需要大力击发的机构难住。
“殿下,您看这……”陈汉拿起一个扭曲的蛇形杆,满脸愧色,“按图纸锻打,熟铁韧性是够了,可这龙头与弹簧连接处,每次击发受力最大,试过几次就……就裂了。”
钱师傅也拈起一片崩断的钢片弹簧,摇头道:“淬火力道难控,轻了则弹力不足,火绳落不到药池;重了则脆而易折。已是废了十几片了。”
朱雄英没有丝毫不耐,他拿起残件,仔细端详断面,又对照图纸,沉吟片刻。他知道,理论到实践的距离,需要无数次失败来填补。
“陈师傅,问题恐不在熟铁,而在连接方式。”朱雄英指着图纸上龙头与主杆的连接处,“此处受力并非简单拉扯,更有扭转剪切之力。可否尝试将连接处加厚,或改为榫卯嵌套,再以钢钉铆死,而非单纯锻接?”
陈汉闻言,浑浊的眼睛一亮,如同拨云见日:“殿下明鉴!是老朽愚钝,只想着材质,忘了结构之力!对对,加厚嵌套,再铆死,必能稳固!”
朱雄英点点头,又转向钱师傅:“钱师傅,弹簧之力,关键在于钢质与火候。孤曾闻,百炼钢绕指柔。可否取灌钢法所得之高碳钢胚,先反复折叠锻打十次,增其韧性;再烧至亮樱红色,入水急淬,得其刚性;最后于热灰中缓缓退火,消除内应力,或可得刚柔并济之效?”
钱师傅倒吸一口凉气,皇太孙所言,竟比许多老匠人的经验还要精准!他激动地搓着手:“殿下真乃神授!此法……此法极善!老奴这就去试!”
接下来的日子,工棚内热火朝天。失败,调整,再失败,再调整……循环往复。
有一次,枪机联动顺畅,但扳机力过大,士兵扣动费力。朱雄英与工匠们反复调整杠杆支点,减小力矩。
又一次,火绳能落入药池,但引燃率不高。朱雄英提出将药池加深,边缘打磨得更光滑,并确保引火孔与药池畅通无阻。
还有一次,成功击发,但复位弹簧无力,无法准备下一次射击。又是材料与热处理的反复尝试……
朱雄英并非万能,他更多的是提出思路和原理,具体工艺全靠工匠们的经验去实现。但他那种不畏失败、追根究底的态度,以及每每在关键时刻指出问题核心的洞察力,深深感染了所有人。他从不苛责失败,只与工匠一同围着失败的零件讨论原因,工棚内的气氛从最初的紧张压抑,逐渐变得专注而热烈。皇太孙殿下竟真能与他们这些匠户同甘共苦,钻研技艺,这是前所未有的。
十日后,傍晚。
工棚内异常安静,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钱师傅手中那套刚刚组装完毕的枪机上。乌黑的熟铁枪机,线条流畅,龙头咬合紧密。钱师傅深吸一口气,用颤抖的手,将一根阴燃的火绳夹在龙头上。
他看向朱雄英,朱雄英郑重地点了点头。
钱师傅将枪机固定在一个特制的架子上,对准前方空地。他伸出食指,轻轻扣动扳机。
“咔哒!”
一声清脆的机括撞击声!只见那龙头带着火绳,迅疾而准确地划出一道弧线,稳稳地落入下方的药池中。
“嗤——”药池中预先放置的一小撮火药,应声冒起一缕青烟,成功引燃!
静,死一般的寂静。
随即,“轰”的一声,工棚内爆发出震天的欢呼!陈汉老泪纵横,钱师傅激动得差点晕厥,其他工匠更是相拥跳跃!
成功了!火绳枪最核心的自动击发机构,终于试验成功!
朱雄英也长长舒了一口气,一直紧握的拳头悄然松开,掌心已被指甲硌出深深的印痕。他脸上露出了由衷的笑容。他走上前,轻轻抚摸着那尚有余温的枪机,感受着金属的质感与精密的联动。这只是第一步,但却是从零到一、最具里程碑意义的一步!
“好!诸位辛苦了!”朱雄英朗声道,“赏!所有参与工匠,皆赏银二十两!陈师傅、钱师傅,赏银五十两!”
欢呼声再次响起。
“然,此乃机括之成,尚未成铳。”朱雄英压下喜悦,冷静下令,“陈师傅,即刻依新法,锻造合格之长铳管!钱师傅,继续优化枪机,确保万次击发无虞!三日内,孤要看到第一支完整的‘洪武式火绳枪’!”
“谨遵殿下令!”众人轰然应诺,干劲冲天。
三日后,兵仗局试射场。
一支造型新颖的火铳静静架在木架上。它拥有近四尺长的熟铁枪管,打磨得光滑锃亮,尾部安装着那个凝聚了无数心血的枪机结构,枪托曲线也更符合人体工学。与之前粗笨的手铳相比,显得精致而充满力量感。
一名精选的铳手,在朱雄英和众工匠的注视下,严格按照新编的操典步骤装填:倒入定量颗粒火药,用通条夯实,放入铅弹,再次夯实。然后,他将一根缓慢阴燃的火绳夹在龙头上,最后双手稳稳托起枪托,脸颊轻贴,进行粗略瞄准。
全场鸦雀无声,只有火绳燃烧的细微滋滋声。
铳手屏住呼吸,扣动扳机!
“咔哒!”龙头转动!
“砰!!!”
一声比以往更沉闷、更集中的巨响回荡在试射场!远处百步外的木靶,应声被击穿一个孔洞!白烟袅袅升起。
没有炸膛,没有故障,成功击发!
朱雄英快步上前,检查铳管和枪机,一切完好。他亲自测量弹着点,精度虽远不及后世步枪,但已远超现有手铳的随缘射击。
“好!此铳,便命名为‘洪武一式’火绳枪!”朱雄英声音洪亮,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他从铳手手中接过尚有余温的火铳,亲手将其高高举起,“着兵仗局依此标准,小批量试制一百支!同时,编写详细操典,遴选聪慧士卒,开始训练!”
“殿下英明!”众人齐声高呼,声震云霄。
看着那支成功的新铳,朱雄英心潮澎湃。这只是起点,但大明军队的火器化之路,已由此迈出了坚实的一步。而他知道,在城市的另一个角落,焦玉可能正朝着更远的目标探索。双线并进,未来可期。技术的曙光,已刺破传统的迷雾,照亮了前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