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日后,午后。
朱雄英在文华殿结束了今日的经筵课业,如往常一般,整理衣冠,准备前往乾清宫向皇爷爷朱元璋请安。
行至乾清宫门外,尚未通传,便听得殿内传来一阵颇为激烈的争论之声。
声音的主人,正是他的祖父洪武皇帝朱元璋,与他的父亲太子朱标。
朱雄英脚步一顿,示意正要躬身禀报的当值内侍噤声,自己则悄然立于殿门之外,凝神细听。
只听殿内,太子朱标的声音带着一丝罕见的激动与坚持:“……父皇!儿臣并非质疑清洗之必要性!彼辈包藏祸心,竟敢图谋暗害英儿,此乃十恶不赦之大罪,纵千刀万剐亦不为过!然……然此番牵连是否过广?名单之上,或有仅因公务往来、偶有接触者,或有仅是知情未报、罪不至死者……如今一概秘密处置,家产抄没,亲族流放……朝野上下,虽表面平静,实则人心惶惶,风声鹤唳!长此以往,儿臣恐寒了忠臣良吏之心啊!”
朱元璋的声音则如同寒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标儿!你便是太过仁柔!治国如治军,慈不掌兵!非常之时,行非常之事!宁错杀,不放过!此乃杜绝后患之铁律!些许牵连,若能换来英儿万全,换来朝局彻底清净,值得!有何可议?”
“父皇!……”
朱雄英在殿外听着,心中不禁掀起波澜。
「父王……真乃猛士!历朝历代,敢如此与开国雄主正面硬顶、直言劝谏的太子,恐怕唯父王一人耳!这份仁厚与勇气,实非常人能及。」
「不过……爷爷虽手段酷烈,却也并非昏聩暴君。他如此行事,全然是为了护我周全,心中所念,皆是江山稳固,孙儿平安。只是这方式……确实刚猛了些。」
殿内,朱元璋正欲再次驳斥儿子,忽然,一丝极其细微、却无比清晰的“心声”,如同涓涓细流,悄然流入他的脑海。
「……爷爷也确实是个明君,被父王这般顶撞,竟未见真怒,仍在据理力争,光是这份容人之量,就非寻常帝王所能及……」
朱元璋到了嘴边的斥责之言,猛地顿住了。
「这小子……英儿?他什么时候进来的?竟躲在殿外偷听?」
「嗯……“明君”?“容人之量”?」
朱元璋心中先是闪过一丝被窥破君臣父子争执的些许不快,随即却被孙儿心中那“明君”二字评价,挠得心头一阵舒坦,甚至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得意。
面上却依旧板着,不动声色。
他故意冷哼一声,目光似是不经意地扫向殿门方向,提高了声调:“殿外何人鬼鬼祟祟?既来了,还不滚进来!一点规矩都不懂!”
朱雄英知道藏不住了,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袍,迈步进入殿内,恭恭敬敬地行礼:“孙儿参见皇爷爷,父王。孙儿课毕前来请安,见皇爷爷与父王正在议政,不敢打扰,故在殿外等候。失礼之处,请皇爷爷责罚。”
朱元璋瞥了他一眼,哼了一声:“油嘴滑舌!等候?咱看你是听得津津有味!”
朱标见儿子进来,也收敛了激动的情绪,微微叹了口气,对朱雄英使了个眼色,示意他不必多言。
朱雄英却并未退缩。
他直起身,目光清澈地看向朱元璋,语气诚恳道:“皇爷爷,父王,方才孙儿在殿外,确实听到了一些。孙儿深知,皇爷爷一切举措,皆是出于爱护孙儿、稳固社稷之深谋远虑,孙儿感激不尽,铭感五内。”
先肯定祖父的出发点,这是朱雄英的策略。果然,朱元璋的脸色稍霁。
随即,他话锋一转,却并非直接反驳朱元璋的清洗政策,而是巧妙地“旧事重提”。
他回忆起往事,语气沉静:“上次孙儿随皇爷爷微服出宫,于金陵街市,曾亲见胥吏欺压良善,白吃白拿,盘剥小民;亦见关津陋规,盘剥行商。事后爷爷命锦衣卫严查,确凿证据下,下旨将情节最重的几名胥吏税吏依《大诰》严惩,涉事衙门主官亦遭申饬、罚俸。让人信服。”
“孙儿以为,重典治吏,惩贪反腐,乃固国之基,皇爷爷之策,英明无比,绝不可动摇!”
再次强调肯定,让朱元璋微微颔首。
“然,”朱雄英继续道,“‘重典’之威,若辅以‘精查’之明,则更能收事半功倍之效,亦能免伤无辜,保全朝廷体面。是否可……在严格执行律法之余,更加注重证据链之完整,审讯程序之规范?力求每一定罪,皆证据确凿,程序公正,经得起推敲。如此,既能严惩奸恶,以儆效尤,亦可最大程度避免冤错,安抚朝野人心。使天下人皆知,朝廷法度,既严且公,非因怒而兴狱,乃因罪而施刑。”
朱标闻言,眼中露出赞赏之色,立刻附和道:“父皇,英儿此言甚善!重典须与明察结合,刚猛须与精准并行!如此,方能既除痼疾,又不伤国本啊!”
朱元璋听着孙儿的话,看着儿子赞同的神情,沉默了。
他独自坐在御案之后,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案头,目光深邃,心中却是波涛暗涌。
「这父子俩……一唱一和,是合伙来数落咱办案粗糙、牵连过广来了?」
「注重证据?程序规范?……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
「咱当年……兴起胡惟庸案、郭桓案,快刀斩乱麻,确实痛快,也确实震慑了天下贪官污吏。但……牵连甚广,其中是否真有完全无辜被卷进来的人?或许……是有的。」
「英儿说‘经得起推敲’……咱朱元璋做事,何须向他人解释?但……若真能做得更无可指摘,让那些文人御史闭嘴,让天下人心服口服……似乎……也不错?」
「咱是不是……真的有些过于倚仗‘宁错杀不放过’了?为了效率,有时确实忽略了那些细枝末节的‘证据’……」
一生杀伐果断、自信无比的洪武大帝,此刻,内心竟因孙儿一番委婉的劝谏,产生了一丝罕见的动摇。
这份动摇,并非源于对自身权威的质疑,而是源于对“如何做得更好”的思考,以及对孙儿和太子所代表的“另一种可能”的权衡。
良久,朱元璋缓缓抬起头,目光扫过阶下的儿子和孙儿,脸上的线条似乎柔和了少许,但语气依旧带着帝王的威严:
“好了,你们父子俩的意思,咱明白了。”
他没有直接承认自己是否有错,但话语中已然透出了转圜的余地:“重典治吏,此乃国策,绝不会变!对谋逆、贪腐之大恶,咱绝不会心慈手软!”
他顿了顿,声音放缓了一些,补充道:“至于……精查证据,规范程序之事……咱会着刑部、大理寺、都察院仔细议一议,看看如何既能不失法度威严,又能……嗯,减少错漏,以安人心。”
这已是这位铁血帝王,在坚持原则的前提下,所能做出的最大程度的让步和反思。
朱标与朱雄英对视一眼,心中皆是一松。
朱标躬身道:“父皇圣明!”
朱雄英也恭敬道:“皇爷爷虚怀纳谏,实乃天下万民之福!”
朱元璋挥了挥手,似乎不想再继续这个话题:“好了,此事暂且如此。英儿,你课业既毕,便早些回东宫歇息吧。标儿,你也去忙你的。”
“儿臣(孙儿)告退。”朱标与朱雄英行礼,退出了乾清宫。
走出殿门,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暖意融融。
朱标看着身旁的儿子,眼中充满了欣慰与自豪。他低声道:“英儿,今日……你做得很好。”
朱雄英微微一笑:“儿臣只是说了该说的话。若非父王敢于直言,儿臣亦无机会进言。”
父子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乾清宫内,朱元璋独自一人,望着殿外儿子和孙儿离去的身影,目光复杂,良久,才轻轻叹了口气,低声自语道:
“注重证据……程序……哼,麻烦是麻烦了些……但或许……真能让大明江山,更稳当些?”
一次关于治国理念的微小调整,就在这祖孙三代的争论与共识中,悄然发生。
那架名为“洪武”的庞大帝国战车,其运行轨迹,于此刻发生了一次几乎无法察觉、却影响深远的偏转。
数日后,一道出乎许多人意料的诏书颁行天下:赦免一批因罪没入官府的官吏及其家眷,许其复为民籍。
这道在铁血风闻之后悄然出现的宽仁之政,如同冬日晦暗天空中的一缕微光,虽未言明,却让许多紧绷的心神,感受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缓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