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书房内。
朱雄英正伏案疾书,面前铺开着大幅的海图与章程草案。
他正在详细规划官营海贸的具体细节,从船队编制、货物种类、贸易口岸,到与沿海卫所的协调、以及海上航行条例,事无巨细,皆在考量之中。
「官营贸易一开,利益巨大,但风险也不小。沿途海盗、倭寇滋扰,是最直接威胁。需在主要航线上设立巡逻水师,装备快船火炮。东南沿海的卫所,也要加强戒备,与船队形成犄角之势。」
「倭寇……是个大麻烦。其来去如风,凶残狡诈,眼下大明水师主力还在长江内河,真正能远海作战的精锐不多。将来‘靖海级’成军,首要任务之一,便是清剿倭寇,打通航线。」
「还有东南亚那些土王、苏丹,也不是善与之辈,需恩威并施,既要贸易共赢,也要彰显武力,让他们知道大明不可轻侮……」
他正凝神思索,内侍前来禀报:“启禀殿下,陛下口谕,召您即刻前往乾清宫,说是有事垂询海贸后续方略。”
朱雄英闻言,放下笔,略整衣冠。
「皇爷爷此刻召见,询问海贸事宜?莫非是沐英伯父那边有了回音,或是朝中又有新的议论?」
他心中猜测,但并未怠慢,立刻起身随内侍前往乾清宫。
步入暖阁,朱雄英便感到一丝不同寻常的凝重。
皇爷爷朱元璋端坐御案之后,面色平静,但那双深邃的眼睛里,似乎比平日多了些难以言喻的东西。
“孙儿参见皇爷爷。”朱雄英恭敬行礼。
“英儿来了,平身。”
朱元璋的声音听起来与往常无异,他指了指旁边的锦墩,“坐。咱叫你来,是想听听你对海贸后续的一些想法。尤其是……这海上、岸上,可能遇到的‘阻力’。”
朱雄英谢恩坐下,闻言心中微动。
「阻力?皇爷爷所指,是倭寇海盗,还是……别的什么?」
他斟酌着语句,将刚才所思的海上倭寇、沿途土王等风险,条理清晰地禀报了一遍。
朱元璋静静听着,不时点头,看似在关注海贸本身,实则全副心神,都集中在捕捉孙儿那即将响起的心声上。
果然,待朱雄英说完,朱元璋话锋看似随意地一转,目光深邃地看向他,语气平淡无波:“嗯,海外之事,你思虑的周到。那……陆上呢?或者说,朝廷内部,乃至……宗亲之中,对此开海大计,是否会有人……不乐见其成?”
他微微停顿,仿佛闲话家常般,轻轻抛出一个名字:“譬如,你四叔燕王,常年镇守北疆,熟知兵事,对这等涉及军贸、可能改变天下格局的新政,不知他会作何想法?”
这个问题看似寻常,却如同一块巨石,投入朱雄英心湖!
「四叔?燕王朱棣?」
这个名字瞬间触动了朱雄英记忆深处那来自后世的信息!
「靖难之役……永乐大帝……」
一股历史的寒意悄然掠过他的脊背。
但旋即,现实的温暖便将那寒意驱散。
「不过,那是原本的历史轨迹了……」
朱雄英的心声清晰地流入朱元璋的脑海:
「如今,父王安在,地位稳固,深受文武信重,身体也比历史上好了太多。自东宫咨政参议设置以来,虽政务依旧繁忙,但父王肩上的担子着实减轻了不少。」
「随着各项新政推行,国库日渐充盈,大明国势蒸蒸日上,父王心情舒畅,精神头一日好过一日,身体和精神远非之前可比。」
「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那个原本的悲剧之日,应该不会再重演了吧?」
「既然父王无恙,大明江山稳固,四叔即便曾有雄心,在当今形势下,想必也会安安心心地做个镇守边关、为国御辱的贤王了。」
「毕竟,历史上他成了永乐大帝之后,五征漠北,打得外族俯首称臣,也算是间接实现了他当年想当大将军、为国开疆拓土的梦想?」
想到此处,朱雄英甚至觉得,若朱棣能一直作为大明的塞王,为大汉民族开疆拓土,倒也不是坏事。只是……
「嗯?皇爷爷今日忽然问起四叔,倒是提醒了我一件事!」
朱雄英的心念猛地一转:
「风寒!虽说父王如今身体康健,但天有不测风云!历史上父王就是被一场风寒带走的!」
「我之前总觉得时间还宽裕,现在看来,像‘青霉素’这种后世被誉为消炎神药、对付细菌感染有奇效的救命药,必须提前搞出来了!有备无患!对付这个时代的风寒,那还不是小菜一碟?」
「对!回去就找太医院和格物院的人,先把霉菌培养提上日程!这可是保命的底牌!」
朱元璋端坐在龙椅上,面无表情地听着孙儿心中这翻江倒海般的思绪。
尽管他早已从朱雄英幼时的“心声”中知晓了标儿可能的命运,但再次清晰无比地听到“洪武二十五年四月二十五日”这个具体的死期,以及“一场小小的风寒”这样的原因,朱元璋的心还是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猛地一缩!
一股难以言喻的惊惧瞬间掠过他的心头!
他几乎要控制不住去问孙子,强忍着才维持住表面的平静。
但同时,孙儿对朱棣的分析,又像一股清泉,稍稍浇灭了他心中因那封密信而燃起的滔天怒火和杀机。
「英儿认为……标儿无恙,则老四便无反心?甚至会成为安守边疆的贤王,甚至……开疆拓土的利器?」
「永乐大帝……五征漠北……实现大将军的梦想?」
这些词语,带着一种来自未来的视角,冲击着朱元璋的认知。
而孙儿紧接着想到的“青霉素”神药,更是让他心中一震!
「能对付风寒的神药?!」
这无疑是保住标儿性命的最大希望!
这一刻,朱元璋的心情复杂到了极点。
有对标儿命运的担忧,有对“青霉素”的期盼,更有对朱棣那难以决断的处置之心。
孙儿的心声,像一面镜子,照出了他内心最深的恐惧和期望,也让他看到了另一种可能性。
但,那封“北边关切”的密信,如同毒刺般扎在他心里!
他真的能因为英儿这番基于“父王无恙”的推想,就完全放下对老四的戒心吗?
君权之下,岂容丝毫侥幸!
沉默良久,朱元璋眼中闪过一抹决断。
他需要给英儿提个醒,也需要……
再试探一下。
看看英儿在得知“证据”后,会如何反应。
「既然英儿认为标儿无恙则老四可制,那便先留着他。」
「但此番行径,绝不能轻轻放过!须得敲山震虎,让他知道,他的一举一动,尽在咱的掌握之中!」
朱元璋缓缓抬起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如刀。
他不再绕圈子,而是从御案上拿起那张被捏皱的纸条,递向朱雄英,声音低沉而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重量:
“英儿,你看看这个。”
朱雄英有些疑惑地接过纸条,低头看去。
当他的目光扫过那行字——
“龙江新船,非为宝货,实为利刃。海道若通,江南根基动摇。—— 北边关切。”时,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这是?!」
「北边关切……燕王?!他竟然真的……已经开始动作了?!」
一股寒意,瞬间从朱雄英的脚底直冲头顶!
他之前所有基于‘父王无恙’而对朱棣产生的乐观推想,在此刻仿佛被这冰冷的四个字“北边关切”撕开了一道裂缝。
历史的巨大惯性带着森冷的寒意,透过这道裂缝向他扑面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