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宫的深谈结束后,朱标与朱雄英父子二人,在内侍的簇拥下,踏着宫城内清扫出的干净甬道,向东宫方向行去。
时值元月,金陵城寒意未消,宫墙上的积雪在夕阳余晖下泛着淡淡的金光。
朱标放慢了脚步,与儿子并肩而行,脸上带着一丝卸去朝会威仪后的温和与倦色,但更多的是一种欣慰。
他侧过头,看着身旁身形挺拔、眉宇间已渐露锋锐的儿子,心中满是赞赏。
今日朝堂之上,英儿的表现可圈可点,既有宏图大略,又懂得审时度势,最后在乾清宫的那番奏对,更是展现了其深远的战略眼光。
“英儿,”朱标声音温和,带着教诲之意,“今日之事,你处理得甚好。献策之时,能持大体;言及敏感之处,能察言观色,懂得适时收敛。为君为政,正需如此,既要胸怀万民,有革新之志,亦需懂得谋定而后动,把握时机。”
朱雄英闻言,心中一暖,恭敬答道:“儿臣谨遵父王教诲。今日亦是见皇爷爷确有垂询之意,且有父王在侧鼓励,儿臣才敢畅所欲言。”
他心中暗道:
「父王果真不简单,看似温和,实则内里极有章法,对朝局洞若观火。有父王掌舵,我方能更安心地施展拳脚。」
朱标微微颔首,目光遥望宫墙飞檐,语重心长:“‘一条鞭法’与‘摊丁入亩’,确是切中时弊的良法,若能成,功在千秋。然其牵扯之广,阻力之大,超乎想象。你既已提出,便需沉下心来,细细揣摩,完善其细则,推演其可能引发的种种情状,预先筹谋应对之策。待他日时机成熟,方可水到渠成。切不可操之过急,徒惹风波。”
“儿臣明白!”朱雄英郑重点头,“儿臣回去后,便召集东宫属官,结合历代典籍与当下民情,仔细研议,务必使策论周详,以备父皇、皇爷爷垂询。”
他将此事牢记于心,决定要将这两项政策作为长期课题来深入研究。
正事议罢,气氛轻松了些。
朱雄英却微微蹙起眉头,今日大朝会上一个细节,此刻浮上心头,让他有些疑惑。
他放缓脚步,靠近朱标些许,低声道:“父王,今日大朝,儿臣注意到,各国使臣班列中,似乎有两位东瀛使者?”
朱标闻言,脚步未停,眼中却闪过一丝了然,点头道:“嗯,你观察得很仔细。确是两位。一位是代表南朝(吉野朝廷)的,另一位,则是代表北朝(室町幕府)的。”
朱雄英心中一动,果然如此!这与他模糊的历史记忆对上了。
但他心中的疑惑更甚。
「奇怪……历史上,洪武年间,东瀛并非我大明藩属,双方关系紧张,皇爷爷屡次遣使招抚,都被拒绝。怎么今年突然派了使者来?还是南北两朝同时派使?这太不寻常了!」
一些来自后世书籍、充满血腥气的破碎记载骤然掠过脑海:
「滨海生灵涂炭……村舍焚毁,妇孺被掠……倭寇狡诈,袭扰无常……」
这让他脊背微微发凉,一股源自历史深处的警惕感油然而生。
「那些肆虐东南沿海的倭寇,凶残狡诈,战法器械皆不似寻常海盗,若说背后没有东瀛国内势力的支持,绝无可能!他们此次前来,绝不仅仅是朝贺那么简单!」
一个更深的担忧在他心中升起:
「莫非……是上次东南沿海剿倭,我军新式火炮初显神威,把他们打怕了?他们明面上是来朝贡,实则是想窥探我大明虚实,尤其是……新式火器的奥秘?!」
想到这里,朱雄英感到一丝寒意。
若真如此,那这些倭人使者,便是潜藏在暗处的毒蛇,其心可诛!
他立刻将这份担忧告知朱标:“父王,儿臣觉得,东瀛使者此次前来,时机蹊跷。我大明与东瀛素无藩属之谊,近年倭患更是屡剿不绝。他们突然遣使,还是南北两朝同至,恐怕……来者不善。儿臣担心,其或为窥探我朝国势,尤其是军备革新之情状而来,不可不防!”
朱标听完儿子的话,脸上并无太多意外之色,反而露出一丝赞许的笑容。
他停下脚步,目光深邃地看向朱雄英:“英儿,你能由此见微知着,心怀警惕,为父心甚慰。”
然而在他心中,一份比朱雄英更为深远的忧虑悄然浮现:
「英儿所感不差……」
「然倭患之根,在于其国内政出多门,礼崩乐坏。南北两朝并立,彼此攻伐,此番同时遣使,看似尊崇我大明,实则皆想借我朝之势压过对方,其心各异,其行必诡。」
「此等局面,比之单一使团,更为错综复杂,极易滋生事端。」
他压低了声音,语气变得凝重:“你所虑不差。你皇爷爷与为父,对此亦早有警觉。东瀛孤悬海外,幕府桀骜,非是诚心归顺之辈。此次遣使,名为朝贺,实为试探。其使者入住会同馆后,礼部与锦衣卫已奉命加强监护,其一举一动,皆在掌握之中。”
朱标眼中闪过一丝冷光:“至于火器之秘,乃国之重器,岂容外人窥探?他们若安分守己,完成朝贡礼仪便返则罢;若敢有丝毫异动……哼,我大明天威,岂是蛮夷可轻侮的?”
听到父王此言,朱雄英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
原来皇爷爷和父王早已洞察其奸,并做了周密安排。看来自己的担心,是有些多余了。
但他还是补充道:“父王明鉴!然,明枪易躲,暗箭难防。倭人狡诈,或许不会明目张胆地探听,而是通过收买胥吏、工匠,或观察我军操演、城防等细节来窥伺。儿臣以为,仍需叮嘱相关部门,外松内紧,加强防范,尤其是兵仗局、格物院以及神机营操演之地,需格外留意。”
朱标满意地点点头:“嗯,此言有理。为父会提醒相关衙门,务必谨慎,勿使机密外泄。”
他拍了拍儿子的肩膀,语气转为缓和,“不过,你也不必过于忧心。跳梁小丑,终究难成气候。我大明国力日盛,水师亦在革新壮大,将来必有一日,要彻底解决倭患,扬威海外!当前首要,还是按部就班,巩固辽东,练好新军,扫平北元。”
“儿臣明白了。”
朱雄英躬身应道。经父王一番开解,他心中安定了不少,但那份对东瀛的警惕,已深深种下。
夕阳将父子二人的身影拉得长长的,映在宫城的青石路上。
一边是稳重的储君,一边是锐进的太孙,一路低声商议着家国天下事。
帝国的未来,就在这日常的言传身教与危机洞察中,悄然传承,稳步向前。
而来自海外的潜在威胁,也已进入了帝国最高决策层的视野,注定不会掀起太大的风浪,但必将成为未来波澜壮阔的海上争霸图中,一个不容忽视的注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