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妙云自坤宁宫回到金陵城中的燕王府时,已是傍晚时分。
她没有耽搁,径直去了书房。
朱棣正坐在书案后,就着一盏昏黄的油灯翻阅《汉书》,烛光映照着他棱角分明的侧脸,神色沉静,看不出喜怒。
但徐妙云敏锐地察觉到,丈夫眉宇间那抹挥之不去的阴郁,以及比往日更加紧绷的下颌线条——
那是他在沙场上面对强敌时的姿态。
听到脚步声,朱棣抬起头,见是妻子,目光微动,放下了手中的书卷。
“回来了?”他的声音平稳,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探询。
“王爷。”
徐妙云走上前,轻轻一礼,随即在朱棣下首的绣墩上坐下。
她将今日在坤宁宫面见马皇后、偶遇皇太孙,以及后续的对话,简明扼要却又重点突出地向朱棣讲述了一遍。
她特意提到了徐增寿去送分红,并借机为燕王府说情,以及皇太孙朱雄英那番关于“海外开拓需人才”的暗示。
朱棣静静听着,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光滑的紫檀木书案边缘,眼中神色变幻不定。
「雄英这孩子……果然非同凡响。这般小小年纪,便能将一番话说得如此滴水不漏,既安抚了妙云,点明了出路,又将决策之权牢牢握在父皇与大哥手中,自己片叶不沾身。」
「海外开拓……嘿,好一个海外开拓!将我这堂堂大明塞王,发配到蛮荒之地,美其名曰‘需人才’,实则乃是调虎离山,永绝后患之策!」
「姚广孝……可惜了。若非他行事不密,若非雄英此子洞察先机……本王何至于落到如今这般田地,竟要仰仗一黄口小儿划下的道来求生!」
他心中一股郁气与不甘翻涌,但面上却依旧平静,只是沉吟片刻,问道:“依你之见,雄英此言,有几分诚意?这‘海外开拓’,是真心用我,还是……缓兵之计,甚至……驱虎吞狼?”
徐妙云迎上丈夫探究的目光,语气沉稳:“王爷,臣妾以为,皇太孙殿下虽年幼,然心思缜密,言出必行。他既当众说出‘海外需才’之语,便是给出了明确的信号。至少,在陛下和太子殿下决断之前,王府暂无倾覆之危。至于诚意……太孙殿下需要的是安分、有用之才。只要王爷诚心悔过,展现出开拓海外的价值,便是诚意。反之……”
她话语未尽,但意思已然明了。
价值,才是他们夫妻如今最大的筹码。
朱棣目光幽深,点了点头,刚想再说什么,书房外传来内侍恭敬的通报声:
“启禀王爷,王妃,魏国公徐辉祖遣心腹管家送来一封书信,言明需面呈王妃。”
徐妙云与朱棣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一丝讶异。
徐辉祖此时来信?
“传。”朱棣沉声道。
一名身着青衣、面容精干的中年管家低头趋步入内,恭敬地将一封火漆封口的信函高举过顶:“小人奉家主之命,特来呈送书信予燕王妃。”
徐妙云接过信,温言道:“有劳管家了,代本妃谢过辉祖。”
“小人不敢,告退。”管家再行一礼,躬身退出。
书房内重归寂静。
徐妙云指尖微颤,拆开火漆,取出信笺,就着灯光与朱棣一同观看。
信的内容很短,措辞极其平实克制,近乎冷漠:
“姐夫人安......余容后禀。”
落款只有“弟辉祖”三字,再无多余寒暄。
朱棣看完,眼神骤然锐利如鹰隼,指尖在“别无异状”、“天心深远,非臣下可妄测”、“谨候朝廷明谕”这几行字上重重划过,鼻间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冷哼。
「徐辉祖……好一个谨小慎微的魏国公!」
「这封信,哪里是报信?分明是撇清!通篇皆是冷冰冰的‘陈述事实’,将增寿那点情分轻描淡写为‘已尽转圜之谊’,最后更是告诫妙云‘静心’、‘谨候’!」
「他是怕了!怕沾上我燕王府的晦气,怕惹恼了父皇、大哥,还有那位深不可测的皇太孙!」
一股被轻视、甚至被背叛的怒意,混合着身处逆境的憋屈,瞬间冲上朱棣的心头。
他握着信纸的手指,因用力而微微发白。
徐妙云将丈夫的反应尽收眼底,心中亦是百感交集,滋味难言。
她拿起那封措辞冷静得近乎无情的信,又想起弟弟徐增寿那跳脱却热切的模样,一股复杂的情绪涌上心头。
「增寿……我的傻弟弟,难为你一片热心肠。」
「可我这做姐姐的,却利用你的莽直赤诚,为我夫妻投石问路。今日是侥幸得了殿下宽容的回应,若是触怒天威……我这岂不是亲手推你入火坑?」
这后怕的念头让她指尖发凉。
「辉祖他……他做得对。」
「这封信,看似冷漠,实则是辉祖在用他的方式保护徐家,又何尝不是在间接地提醒我,提醒王爷……眼下局势,一动不如一静,唯有安分守己,静待时机,方是上策。」
「辉祖身为徐家之主,魏国公,他肩上担着整个家族的兴衰。他必须如此谨慎,甚至……冷酷。我不怨他。」
「可是王爷……他心高气傲,如今虎落平阳,心中岂能无怨?辉祖这封信,怕是更激起了他的逆反之心。」
「一边是丈夫的雄心与困境,一边是娘家的谨慎与规劝……我该如何自处?」
她心中既有对丈夫处境的心疼与谋划的急切,又有对利用娘家、尤其是利用了弟弟徐增寿单纯心性的隐隐愧疚,更有对弟弟徐辉祖老成持重、一切以家族为重的做法的深刻理解与认同。
几种情绪交织在一起,让她心绪纷乱。
沉默良久,徐妙云轻轻放下信笺,抬眸看向面色阴沉的朱棣,声音柔和却坚定:
“王爷,辉祖此举,虽是明哲保身,却未必是坏事。他这封信,看似撇清,实则是将增寿所为,定性为‘基于姐弟情分的转圜’,而非‘徐家支持燕王府’。如此一来,既全了情分,也未授人以柄。至于‘静心’、‘谨候’之语……虽是规劝,亦是实话。”
她顿了顿,观察着朱棣的神色,继续道:
“如今形势比人强。皇太孙既已划下道来,父皇与太子殿下态度不明,我们……唯有顺势而为。王爷,当务之急,是沉下心来,一方面继续‘闭门思过’,以示悔悟之诚;另一方面,或可……暗中搜集、研读海外舆图、风物志异,甚至物色精通海事、堪舆之人。如此,一旦朝廷真有海外之议,王爷方能展现出‘不可或缺’的价值。唯有展现出足够的价值,方有讨价还价的余地,乃至……海阔天空之日。”
朱棣闻言,猛地抬头,目光如电般射向徐妙云。
夫妻二人目光交汇,无声中交换了千言万语。
徐妙云眼中,是毫不退缩的支持、冷静的分析,以及深藏的担忧。
朱棣眼中的暴戾与不甘,在妻子沉静的目光下,渐渐被一种更为深沉、更为冷酷的东西所取代。
是了,愤怒无用,抱怨更无用。
「价值……唯有价值,才是乱世安身立命之本,更是逆境中翻盘的唯一筹码!」
「海外……蛮荒之地又如何?若真能裂土封疆,自成一方之主,未必不如在这中原之地,做个战战兢兢、仰人鼻息的闲王!」
「徐辉祖明哲保身,父皇、大哥心存疑虑,雄英那小子心思深沉……所有人都觉得我朱棣已是困兽!」
「但他们忘了,困兽犹斗!更何况,我朱棣,从来就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
一股极其隐忍、却又极其坚韧的野心,如同暗火,在他心底最深处重新燃起。
他缓缓吐出一口浊气,脸上的阴鸷之色渐渐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可怕的平静。
“王妃所言……甚是有理。”
朱棣的声音恢复了平日的沉稳,甚至带上了一丝锐意,“是本王一时心浮气躁了。”
他拿起徐辉祖那封冰冷的信,凑到烛火前,火苗舔舐着纸张,迅速将其化为灰烬。
“徐家的情分,本王记下了。至于未来……”
他看向窗外沉沉的夜色,目光似乎要穿透这金陵城的重重宫墙,望向那浩瀚无垠的远方。
「路,是人走出来的。海外……或许,真是天高任鸟飞之处!」
徐妙云看着丈夫重燃斗志的眼神,心中稍稍一安,但那股复杂的忧虑,却并未完全散去。
她知道,丈夫的蛰伏,绝非真正的屈服。
而前方的路,注定布满荆棘与未知的风浪。
夫妻二人,在这烛光摇曳的书房中,达成了一个无声的盟约——
隐忍,蓄力,等待那或许渺茫,却必须抓住的一线生机。
窗外,夜色正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