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午后未时初刻。
东宫,侧殿。
殿宇肃穆,金砖墁地,藻井高悬。北面设紫檀木嵌玉云龙纹大案,后置宝座。
朱雄英已端坐其上,身着赤色团龙圆领袍,头戴乌纱翼善冠,面容平静,目光沉凝,自有威仪。
徐增寿早早便领着两位东瀛使者,于殿外廊下静候。
他换了一身崭新的绯袍,精神抖擞,只是眼底深处,似是还残留着一丝昨夜的亢奋余韵。
“二位使者稍候,容徐某先入内禀报。”
徐增寿整理了一下衣襟,对北畠显能和细川满元低声交代了一句,便转身入殿。
步入殿中,徐增寿一丝不苟地行了礼,快步走到御案一侧,压低声音,带着几分邀功与小心,向朱雄英禀报了昨夜“交涉”的大致情形。
他重点描述了南北两朝使者如何争先恐后、竞相“进献”,最终又“孝敬”了十五万两白银的“盛况”。
朱雄英听着,面上不动声色,指尖却在御案光滑的木质纹理上轻轻划过。
「徐增寿这小子……下手是真黑。」
「演得也是真像,把那两个老狐狸耍得团团转,心甘情愿掏出这么多银子。看来这“贪财好利”的纨绔面具,他是越戴越顺手了。」
「不过,此事他确实办得漂亮。既探明了对方的底牌,又为今日谈判营造了绝佳的心理优势,还顺带……充盈了一下本王的私库。」
他抬眼,淡淡地瞥了徐增寿一眼,那眼神平静无波,却让徐增寿心头微微一紧。
“嗯,你做得不错。”朱雄英开口,声音不高,“南北相争,价高者得,本是商道常理。你既能把握分寸,未误正事,这‘辛苦钱’……你自留五万两。其余十万两,充入东宫用度,以备不时之需。”
徐增寿闻言,心中大喜,脸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惶恐”与“感激”,立刻从怀中取出早已准备好的一叠银票,正是十万两之数,双手恭敬奉上。
“微臣谢殿下恩典!些许微劳,岂敢居功!此乃那二位使者‘孝敬’殿下之用,微臣不敢擅专,全凭殿下处置!”
他动作麻利,言语恳切,将“奉命受贿”与“忠心为主”结合得天衣无缝。
朱雄英示意一旁侍立的太监接过银票,点了点头:“此事你知我知即可。好了,去带南朝使者北畠显能进来吧。”
“微臣遵旨!”徐增寿领命,躬身退出。
来到殿外廊下,见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皆伸长脖子、翘首以盼。
徐增寿先对北畠显能道:“北畠使者,殿下宣你觐见。切记,殿下时间有限,务必拣要紧的说。”
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关照”。
北畠显能精神一振,连忙整理衣冠,深吸一口气,努力平复狂跳的心脏,跟着引路内侍,低头躬身,步履略显僵硬地向殿内走去。
看着北畠显能的背影消失在殿门内,细川满元脸上的笑容有些僵硬。
他凑近徐增寿,压低声音,语气中带着难以掩饰的焦灼与一丝不易察觉的不满:“徐公子,这……殿下为何先见南朝?昨夜公子不是说……”
徐增寿脸上立刻换上“无奈”与“歉意”的表情,摊手低声道:
“细川使者,非是徐某不尽心啊!方才徐某确是极力推荐贵使先行,奈何……奈何殿下似乎对南朝之‘忠顺’尤为关切,亲自定下了此番次序。徐某也是……有心无力啊!”
他话语真切,似是真的为此事未能办成而耿耿于怀。
细川满元心中一沉,一股郁气与憋闷涌上心头。
「这个明朝纨绔!收了五万两雪花银,嘴上说得好听,事到临头却……真是拿钱不办事!着实可恶!」
但他面上丝毫不敢表露,反而挤出一丝更加“理解”和“恭顺”的笑容,连声道:“公子言重了!殿下自有深意,外臣岂敢妄测?能得殿下接见,已是天恩浩荡,先后之别,不敢计较。还望徐公子稍后多加周全、提点!”
说着,又微微躬身。
徐增寿心中冷笑,面上却一派和气:“使者能体谅便好。放心,殿下对北朝之‘恭顺’与实力,亦是心中有数的。你且安心稍候,待北畠使者出来后,徐某便即刻引你进去,至于周全、提点,自当如此。”
......
殿内,气氛则又是另一番景象。
北畠显能进得殿来,大礼参拜,以额触地,姿态恭顺到了极点。
“外臣北畠显能,奉我主后龟山之命,叩见大明皇太孙殿下!殿下千岁,千岁,千千岁!”
“平身,赐座。”朱雄英声音平淡。
北畠显能谢恩,战战兢兢地在太监搬来的绣墩上挨着边坐下,只觉殿中无形的威压几乎让他喘不过气。
「南朝……终究是势弱了。」
朱雄英看着眼前这位虽然竭力保持风度、却难掩惶然之色的南朝公卿,心中并无太多怜悯,只有冷静的算计。
「按照历史轨迹,北朝室町幕府最终会凭借更强的实力统一东瀛,终结南北朝。这是基于实力的必然选择。」
「我大明要做的,并非强行逆转大势,而是要在这一过程中,谋取最大、最长远的利益。扶持弱者,制衡强者,让他们在彼此的消耗与争斗中,不断向我出让利益,直到……再也无力反抗。」
“贵使此番前来,诚意可嘉。”
朱雄英率先开口,“国书本王已阅。所求之事,本王亦已知晓。然,军国利器,非同儿戏。前番所议,售予南朝旧式火铳两千支,此乃底线,亦是看在南朝一片恭顺之心。至于新式火铳乃至燧发枪……”
他摇了摇头,语气不容置疑,“绝无可能。此乃我大明立国之本,断无售予外藩之理。”
北畠显能心中一凉,却也不敢强求,他知道能得到那两千支旧铳已是万幸。
他连忙离座再次跪下:“殿下天恩!能得旧铳,已是南朝之幸!外臣不敢再有奢求!只是……不知这火铳,何时能够交付?货款又当如何支付?”
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南朝前线吃紧,急需这批武器提振士气。
朱雄英早有准备,不疾不徐道:“火铳取自兵仗局库储,清点、检修、装运皆需时日。然,若贵国能以足色现银,或硫磺、铜料等本王所列物资,一次结清全款,本王可做主,予以九折优惠。且……视付款之迅捷,可优先安排起运。”
“九折!优先起运!”北畠显能眼睛一亮。这优惠力度不小!
他急切问道:“若……若我南朝即刻便能筹措款项或物资,不知……多久能到?”
朱雄英意味深长地看了他一眼,缓缓道:“若一切顺利,款项或物资交割清楚,一月之内,可装船启运。”
他顿了一下,恍若不经意的补充,“至于北朝那边……即便同样条件,至少也会晚上一个月。”
晚上一个月!
北畠显能的心脏剧烈跳动起来!
一个月的时间差,在战场上可能就是生死之别!这简直是天大的诱惑!足利义满若知道南朝提前获得大批火器,攻势必然受挫,南朝便能赢得喘息之机!
“殿下隆恩!南朝上下,永感天朝厚德!”
北畠显能激动得声音发颤,“外臣即刻便去筹措!定以最快速度,全款结清!只求殿下……信守承诺!”
他再次重重叩首。
“本王言出必践。”
朱雄英淡淡道,“然,火器交付,须以两国正式签订通商条约为前提。开放‘温泉津’为通商口岸,允我大明派驻官员管理商务、稽查税务,承诺严束海民,若有寇患,允我水师有权追剿至贵国海域……这些条款,需明确载入条约,用印生效。贵国,可能做到?”
这些条件,上次已经和之前的使者言明,北畠显能早有心理准备。
此刻在火器折扣与时间差的巨大诱惑下,这些“权柄让渡”显得不再那么难以接受。
毕竟,与亡国相比,这些算什么?
“能!外臣代我主,应下了!具体条款,但凭天朝拟定,南朝无不遵从!”北畠显能咬牙应道,似是用尽了全身力气。
“很好。”朱雄英脸上露出一丝极淡的笑意,“那便如此定下了。你且退下,准备好款项或等价物资清单,准备签约事宜。”
“谢殿下!外臣告退!”北畠显能千恩万谢地退了出去,虽脚步虚浮,但眼中却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紧接着,细川满元被引入殿中。
礼仪过后,朱雄英抛出几乎相同的条件:两千旧铳,九折优惠,但交货期明确表示在南朝之后。
细川满元虽然心中暗恼这“厚南薄北”的安排,但能得到火器已是首要目标,也只能接受。
他更关注的,却是另一件事。
“殿下,”细川满元小心翼翼地问道,“前次殿下曾言,若我北朝表现‘恭顺’,或可奏请天朝,正式册封……不知此言,如今是否仍作数?”
他眼中充满期待,“东瀛国王”的名分,对足利义满和他背后的室町幕府而言,诱惑力远超二千支旧式火铳。
朱雄英看着他,目光深邃,语气变得有些缥缈而有力:“本王说过的话,自然作数。然,‘恭顺’二字,非是口说,需见其实。我大明,历来赏功罚过,看重实力与行动。”
他身体微微前倾,一字一句道:“若北朝能展现出足以压服南朝、统一倭国、并切实履行条约、永靖海疆的实力与决心……我大明朝廷,又岂会吝惜一个合乎礼法的名分?”
他没有给出明确承诺,却画了一张更大、更诱人的饼。
「弱国无外交,古今皆然。」
朱雄英心中冷然。
「一切承诺、条约、名分,其根基皆是实力。没有实力,所谓的保障不过是一纸空文。」
「尊严,只在剑锋之上;真理,只在大炮射程之内。此言,放之四海而皆准。今日我以利诱之,以势迫之,他日更要凭实力,将一切牢牢攥在手中!」
细川满元听了这话,虽然有些失望于未能得到明确保证,但“合乎礼法的名分”几字,已让他心跳加速。
这暗示足够明显了!只要北朝展现出足够实力,大明就承认!
“外臣明白了!殿下金玉之言,外臣必字字铭记,禀告我主!”
细川满元肃然躬身,“我北朝必竭尽全力,扫平不臣,以报天朝信重!开放口岸等条款,北朝亦无异议!”
“嗯。”朱雄英微微颔首,不再多言。
待细川满元也退下后,朱雄英静坐片刻,吩咐道:“传二位使者一同进来。”
很快,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再次入殿,并肩而立,彼此间目光偶有接触,却迅速避开,空气中弥漫着无形的竞争与警惕。
朱雄英居高临下,目光扫过二人,声音清晰而有力地回荡在殿中:
“二位使者,关于军售及开设通商口岸、派驻官员、协同剿寇等事宜,既已初步议定,本王即刻便会禀明太子殿下及朝廷。明日,便与二位签订正式国书。”
二人齐齐躬身:“谢殿下!”
“军售货款,需以足色现银,或硫磺、硝石、铜料等物资支付,具体品类、折算比例,稍后由市舶司与兵部官员与二位详谈。务必尽快筹措,款到发货。”
“是!外臣遵命!”二人连忙应下。
“至于通商口岸具体管理章程、驻官权限、商民安置、货栈租地、追剿细则等,亦会由相关衙门与二位磋商拟定,务必周详,以利长久。”
朱雄英语气转为平淡,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终结意味,“望贵国信守承诺,勿负大明天恩。退下吧。”
“外臣,谨遵殿下教诲!必不敢负天朝厚望!”
北畠显能与细川满元齐声应道,再次大礼拜谢,方才躬身退出殿外。
走出殿外,午后的阳光有些刺眼。
二人不约而同地松了口气,似是卸下了千斤重担,但随即,更沉重的压力与更激烈的竞争感又袭上心头——
筹措巨款、准备签约、争取早日提货、回去后如何向主君交代……千头万绪,而时间,却不等人。
徐增寿侍立在殿外不远处,看着两位使者神色各异地匆匆离去,嘴角勾起一抹了然的微笑。
他知道,殿下今日,已将这东瀛南北双雄,牢牢地钉在了大明设定的轨道之上。
火器是饵,港口是钩,而那未来的“国王”虚名,则是悬在北朝头顶,永远指引其向前撕咬的肉。
而他徐增寿,有幸为殿下拧紧了这盘大棋的一颗螺丝。
殿内,朱雄英独自静坐,望着殿门外洒落的一片日光。
「石见银山……通往你的路,已铺下第一块砖。」
「接下来,便是履约、驻官、通商、渗透……直至,将那座银山,稳稳地,纳入大明版图。」
他轻轻呼出一口气,眼神锐利如初升之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