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段瑾洛的车便停在了黎家老宅门外。
他穿着熨帖的深灰色西装,身形挺拔,手里除了一盒珍贵的陈年普洱,还握着一份文件。他被管家引着,穿过静谧的回廊,走进黎渊明书房。
黎渊明正临案练字,见到是他,眼中掠过一丝惊讶,随即放下毛笔,露出商场上惯有的、疏离而客气的笑容。“段总?什么风这么早把你吹来了?请坐。”
段瑾洛并未依言坐下,而是走到宽大的书案前,将茶叶轻轻放下,然后,将那份装着“段氏股权转让协议”的文件夹,郑重地推到了黎渊明面前。
“黎伯父,冒昧打扰。我今天来,是为小烬。”他声音平稳,目光却不容置疑。
黎渊明脸上的笑容淡了些,视线在那份文件上扫过,并未立刻打开。“小烬?他又给你添什么麻烦了?”语气里带着父亲对顽劣儿子惯有的无奈揣测。
“没有麻烦。”段瑾洛直视着黎渊明,清晰而缓慢地说道:“小烬很好。我昨天,向他求婚,他答应了。”
空气骤然凝固。
黎渊明握着紫砂壶的手停在半空,壶嘴倾泻出的水流断了线。他抬起头,脸上的客套笑容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困惑,仿佛听到了世界上最荒谬的笑话。他甚至下意识地侧了侧耳朵,像是要确认自己是否幻听。
几秒的死寂后。
“段总……”黎渊明的声音干涩,带着难以置信的震颤,“你刚才……说什么?小烬是个孩子,心性不定,胡闹也就罢了。你……”他的目光在段瑾洛成熟稳重的面容上逡巡,像是第一次认识这个人,“你还是个孩子吗?你比小烬大了将近二十岁!何况……你们都是男人?”
最后几个字,他几乎是咬着牙说出来的,带着一种被冒犯的惊怒。
段瑾洛早有预料,神色未变,只是将文件夹又往前推了半寸:“伯父,我是认真的。这份协议,是我诚意的一部分。我希望……”
“够了!”黎渊明猛地打断他,脸色彻底沉了下来,先前仅有的一丝客气荡然无存。他看也不看那份协议,仿佛那是什么污秽之物。“段总,我黎家虽然比不上你段氏财雄势大,但也还没到要卖儿子求荣的地步!这件事,绝无可能!请你不要再提,也不要再……招惹小烬。”
他霍然起身,背对着段瑾洛,望向窗外,逐客的意思已无比明确,那僵直的背影写满了抗拒和怒意。
“送客!”
段瑾洛看着黎渊明决绝的背影,薄唇微抿,。他没有再试图解释,也没有去动那份被拒绝的协议,只是微微颔首。
“打扰了。”
说完,他转身,离开了书房,沉重的红木门在他身后轻轻合上,将一室的压抑与僵局关在了里面。
段瑾洛离开后,书房里那股压抑的怒气久久未散。黎渊明站在窗前,胸口剧烈起伏,那份被遗落在书案上的股权转让协议,此刻像一块烧红的烙铁,烫得他眼睛生疼。他无论如何也想不到,段瑾洛这样在商场上翻云覆雨的人物,竟会把主意打到自己的独子身上,还用上了这种近乎“强买强卖”的手段!
他猛地转身,抓起内线电话,声音沉冷:“让少爷立刻来书房见我!”
不过片刻,黎烬就推门走了进来。他显然还不知道段瑾洛来过,脸上带着点刚睡醒的慵懒,他看到父亲铁青的脸色,心里咯噔一下,乖巧地喊了声:“爸,你找我?”
黎渊明指着书案上那份文件,强压着火气:“你看看,这是段瑾洛刚才送来的。”
黎烬疑惑地走上前,拿起文件夹翻开。当“股权转让协议”几个字映入眼帘时,他瞳孔微缩,迅速浏览了几条关键条款,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攥紧了。段瑾洛……他竟然……
看着儿子脸上掩饰不住的震动,黎渊明心中更是怒其不争。他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语气听起来语重心长:“小烬,我跟你妈,就你这么一个孩子。”他走到黎烬面前,“我们从不指望你非要做出多大事业,只希望你平安顺遂,走一条……正常的路。段瑾洛那个人,水深得很,他比你大了将近二十岁!你们根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他一时兴起,你呢?你能玩得起吗?不要任性,他绝对不适合你。”
黎烬合上文件夹,指尖在上面轻轻摩挲着,感受着那份纸张承载的重量。他抬起头,看向父亲,眼神里没有了平时的跳脱不羁,而是前所未有的清澈和坚定。
“爸,”他声音很轻,却异常清晰,“我不是任性。”
他顿了顿,像是鼓足了勇气,将心底最真实的想法毫无保留地摊开在父亲面前:“我知道他是什么样的人,也知道我们之间有多少差距。但是,我喜欢他。是认真的那种喜欢,想和他一直在一起的那种喜欢。”
黎渊明看着自己儿子的眼睛里,此刻盛满了毫不掩饰的坦诚和真挚,甚至还带着点为心上人辩护的急切。这副一门心思、全身心都系在对方身上的样子,在黎渊明看来,简直就是“不值钱”三个字的生动写照。
他仿佛已经看到儿子一头栽进去,将来被啃得骨头都不剩的场景。
黎渊明顿时觉得头更大了,太阳穴突突直跳。他烦躁地挥了挥手,一种无力感席卷而来。孩子大了,打不得骂不听,道理讲不通,偏偏还摆出这么一副情根深种的模样。
“你……你真是……”黎渊明指着黎烬,气得半晌说不出完整的话,最后只能重重叹了口气,颓然坐回椅子上,“滚出去!让我静一静!”
黎烬看着父亲疲惫的样子,心里有些不好受,但他知道自己此刻再说任何话都可能是火上浇油。他低声说了句“爸,您别生气,注意身体”,然后默默退出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只是关上门后,他背靠着墙壁,握着手机,看着屏幕上段瑾洛的名字,嘴角弯起小小的弧度。他知道,这场仗,才刚刚开始。而他,绝不会退让。
自那次书房谈话后,黎烬和父亲之间陷入了一场无声的拉锯战。
黎渊明采取了冷处理,试图用时间和沉默让儿子“清醒”。他不再主动提起段瑾洛,但对黎烬的管束明显严格起来,门禁时间提前,过问行踪的频率也高了。
然而黎烬这次却展现了超乎寻常的耐心和韧性。他没有激烈对抗,而是换了一种方式。他不再像以前那样晚归、泡吧,反而变得“乖巧”起来——按时回家,陪母亲插花、喝茶,甚至会在周末早晨,拎着鸟笼陪黎渊明去公园遛弯。
他绝口不提段瑾洛,却总在不经意间,让段瑾洛的存在以另一种方式渗透进黎家的生活。比如,他会“偶然”提到,某个困扰黎渊明许久的项目瓶颈,他“碰巧”看到过类似的案例解决方案,而那个解决方案的思路,明显带着段瑾洛那种老辣精准的风格。又或者,他会陪着母亲看财经新闻,当提到段氏集团的动向时,他会用一种客观甚至略带挑剔的语气点评几句,但其内核,却是在不动声色地展现段瑾洛的商业手腕和格局。
黎渊明何等精明,岂会看不出儿子这点小心思?他每次都板着脸不接话,但那些信息,却像水滴石穿,一点点消磨着他最初的坚决。他不得不承认,段瑾洛的能力和眼光,确实远超常人。而儿子在提及那人时,眼神里闪烁的光彩和下意识维护的姿态,更是让他这个做父亲的,心情复杂。
僵局是在一个傍晚打破的。黎渊明高血压的老毛病有些反复,头晕得厉害,家庭医生刚走。黎烬守在床边,端着温水,眼神里的担忧和紧张做不得假。黎渊明看着他,忽然想起儿子这段时间的“反常”和小心翼翼,心里某处蓦地一软。他这个儿子,何曾这样长时间地压抑过自己的性子?说到底,还是因为太在意。
他叹了口气,声音带着病后的虚弱:“你就……非他不可了?”
黎烬握着水杯的手紧了紧,低下头,声音很轻,却带着破釜沉舟的意味:“爸,我知道您担心什么。怕我年纪小,不懂事,怕我将来后悔,怕我受伤。”他抬起头,眼圈有些红,但目光澄澈坚定,“可如果我因为害怕这些‘可能’发生的未来,就放弃现在确定的感情,我才会后悔一辈子。”
黎渊明久久地看着他,良久,黎渊明像是耗尽了所有力气,缓缓闭上眼,哑声道:“好……我可以不再反对你们来往。”
黎烬眼睛猛地一亮,几乎要跳起来。
“但是,”黎渊明睁开眼,目光锐利地盯住他,“你必须答应我两个条件。”
“第一,在你大学毕业之前,你们不能公开关系,更不能同居,要保持适当的距离。你还是个学生,首要任务是完成学业,我要看到你的成熟和担当,而不是被感情冲昏头脑。”
“第二,在这期间,我要看到你的成长和独立。你需要的生活和学习费用,要靠自己合理的兼职或努力争取奖学金来解决。我要知道,你选择他,是基于感情,而不是依赖和虚荣。”
黎烬的心重重一跳。父亲的条件不可谓不苛刻,这几乎是切断了他所有的经济后路,要他完全凭借自身去度过大学剩下的时光。
但他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点头:“我答应!爸,我答应你!”
黎渊明疲惫地摆摆手:“你去吧。让他……抽空来一趟,我亲自跟他说。”
当段瑾洛再次踏入黎家书房时,气氛依旧凝重,但已没有了上一次的剑拔弩张。
黎渊明没有绕圈子,直接将两个条件复述了一遍,然后目光如炬地看着段瑾洛:“段总,我就这么一个儿子。我的要求,你能接受吗?”
段瑾洛站得笔挺,神情是前所未有的郑重。他看了一眼站在黎渊明身后、紧张地攥着拳头的黎烬,然后转向黎渊明,微微躬身:
“伯父,我接受。谢谢您愿意给小烬,也给我一个机会。”他语气沉稳,带着不容置疑的诚意,“请您放心,我会尊重您的要求,在他毕业之前,绝不越界。我也会……督促他以学业为重。”
他的承诺简洁有力,没有花哨的誓言,却奇异地让黎渊明紧绷的神经松弛了几分。这个深沉的男人,至少在此刻,表现出了足够的尊重和诚意。
黎渊明最终长长地叹了口气,算是默许了这场在他看来依旧前途未卜的关系。
从书房出来,黎烬激动得几乎要扑上去抱住段瑾洛,却被对方用眼神及时制止。段瑾洛只是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低声道:“好好努力,别让你父亲失望。”
廊下的灯光将两人的影子拉长,黎烬看着段瑾洛沉稳的侧脸,心里充满了对未来的期待和一股必须要证明自己的干劲。虽然前路设限,但至少,他们赢得了一个宝贵的“准考”资格。等待虽然漫长,但终点,已然有了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