灾后的忙碌与重建,像一副沉重的担子,也像一味奇特的良药,暂时转移了李辛对内里心魔的过多关注。捐赠事宜全权交给了陈星处理,他办得漂亮又低调,款项落实到位,那所小学的重建也已经提上日程,镇上的人说起那个不留名的“路过的人”,语气里都是朴素的感激。李辛听着,心里有种沉静的踏实。
雨彻底停了,天空洗过一般湛蓝。李辛开始物色新的落脚点。这次,她没有再找那种过于僻静、与世隔绝的地方。劫后余生,让她对“安全”和“便利”有了新的认知。她拿着手机,翻看着中介发来的几处房源,目光在两处之间逡巡。
一处是更靠山里的独栋木屋,环境绝美,隐私极好,但位置更偏,路况一般。另一处则在古镇边缘,靠近主路,一个带小院的平房,不算大,但阳光充足,出行方便,离卫生院和镇中心都不远。
她看了半晌,忽然将手机屏幕转向旁边正在整理药品清单的陈星,很自然地问道:“你喜欢哪一种风格?”
陈星愣了一下,抬起头,有些茫然地看向她。这个问题显然超出了“护工”的职责范围,也超出了他们之间惯有的交流模式。
李辛看着他难得怔忡的表情,反而坦然地笑了,那笑容里褪去了许多阴霾,显出一种久违的清澈和直率:“就我们两个人住,你也发表一下建议嘛。现在……” 她顿了顿,眼神认真,“好歹我们也算一起扛过枪、逃过命的战友了,对不对?”
战友。
这个词从她嘴里说出来,轻飘飘的,却带着千钧的分量。它涵盖了地下室里他按住发狂的她时的冷酷专业,也涵盖了雨夜泥泞中并肩冲向险地的毫不犹豫,更涵盖了这几个月来无数个日夜沉默而坚实的陪伴与守护。它超越了冰冷的雇佣关系,定义了一种更为厚重、更为平等、也更为复杂的情感联结。
陈星的心弦被这个词轻轻拨动,发出低沉而持久的回响。他看着李辛那双清亮、带着询问和真诚信任的眼睛,没有推脱,也没有客套。他重新将目光投向手机屏幕,仔细看了看那两处房子的照片和介绍,然后,伸出食指,点了点古镇边缘那处带小院的平房。
“这个吧。” 他的声音一如既往的平稳,但多了几分斟酌后的认真,“出行方便,离医院和补给点都近。就算再遇到极端天气,比如下大雪封山,也不用太担心物资和就医。” 他考虑的是实际的、关乎安全与生存的问题,这是一个经历过生死考验的人最本能的判断。
李辛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点了点头,几乎没有犹豫:“好,就它了。”
新家的安置简单而迅速。李辛似乎对物质条件的要求降到了最低,只要干净、明亮、安全。陈星默默地将一切打理得井井有条。日子在这匆匆忙忙却又目标明确的节奏中悄然滑过。古镇的伤口在各方努力下,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愈合着,倒塌的房屋开始清理,损毁的道路逐渐修复,人们脸上惊惶的神色褪去,重新被一种坚韧的平静取代。
而李辛的变化,则更让陈星感到一种近乎欣慰的震动。她清醒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有时一整天都不需要他特别“看护”。她不再总是困在卧室或院子,会去镇上走走,和相熟的摊贩打招呼,去卫生院帮忙整理捐赠物资(虽然只是简单的分类),甚至跟着镇上的妇女学做一种本地特色的面点,虽然做得歪歪扭扭,但脸上带着久违的、属于“生活”的细微光彩。
毒瘾发作的次数越来越少,强度也明显减弱。偶尔发作,她也不再是之前那种完全失去理智的野兽状态,更多是忍受着巨大的生理不适,蜷缩起来,死死咬住嘴唇或毛巾,冷汗涔涔,但眼神里挣扎的痛苦中,清晰可见一种顽强的、绝不屈服的意志。陈星需要做的,更多是陪伴和提供物理上的支持,防止她无意识中伤到自己。
转眼,年关将近。空气里开始有了鞭炮零星炸响后的淡淡硝烟味,和家家户户准备年货的忙碌气息。北方小镇的冬天寒冷而干燥,阳光却很好,明晃晃地照在雪地上。
这天,陈星拿着最新的记录本,上面详细记载着李辛近期的身体状况、情绪波动、以及毒瘾发作的间隔、时长、强度等数据。他仔细分析对比了这几个月的变化曲线,然后抬起头,看向正在窗边阳光下,低头认真擦拭一盆绿萝叶子的李辛。
她的侧影在光晕里显得有些模糊,但脊背挺直,动作专注。那头雾粉色的短发长长了些,柔软地贴在耳后。整个人看上去依旧清瘦,却不再是从前那种形销骨立的脆弱,而是透着一股洗净铅华后的柔韧。
“李小姐。” 陈星开口。
李辛闻声转过头,手里还捏着湿漉漉的抹布,眼神清澈:“嗯?”
陈星将记录本翻到总结页,指着上面的曲线,语气是他特有的那种平稳的客观,但仔细听,能辨出一丝极淡的、几乎难以察觉的松动:“根据最近三个月的数据分析,你的生理依赖指标已经降到非常低的水平,心理渴求的峰值和频率也大幅下降。戒断反应的时间间隔稳定延长,强度可控。如果继续保持这个趋势,没有大的反复……” 他顿了顿,抬眼,目光平静地迎上李辛骤然亮起的眼睛,“再过不久,理论上,你就可以尝试……回家了。”
回家。
这两个字,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李辛心底激起层层涟漪。她捏着抹布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有些泛白。她看着陈星,看了好几秒,似乎想从他没什么表情的脸上确认这句话的真实性。然后,一丝极其明亮、甚至带着点难以置信的欣喜,缓缓从她眼底弥漫开来,点亮了整个脸庞。
“真的吗?” 她的声音有些发颤,但更多的是巨大的释然和期待。
“数据不会说谎。” 陈星点头,合上了记录本。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想起第一次见面时她苍白警惕、强作镇定的模样,想起毒瘾发作时她人不人鬼不鬼的惨状,想起雨夜中她嘶喊“快上车”时眼中的决绝,也想起她数着他手臂上牙印说要“打狂犬疫苗”时的认真和自嘲……一幕幕,飞快掠过脑海。
以前总觉得这北方的冬天漫长,日子在对抗和等待中仿佛被无限拉长。可真到了临近分别的这一刻,却又觉得,这段充斥着痛苦、挣扎、意外与温情的时光,竟是如此短暂。
“嗯嗯,” 李辛重重地点头,脸上的笑容越来越大,灿烂得几乎有些晃眼,她看着陈星,语气是发自肺腑的诚挚和轻松,“谢谢你,陈星。真的,谢谢你。战友。”
这一声“战友”,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自然,也更厚重。它包含了一切——感谢他的专业守护,感谢他的沉默陪伴,感谢他在最不堪时给予的尊严,也感谢他在生死关头毫不犹豫的并肩。那些冰冷的、等价交换的“酬劳”数字,在此刻,显得如此轻飘,不值一提。
陈星看着她毫不掩饰的开心和感激,心底那点一直绷着的、属于“职业距离”的弦,似乎彻底松开了。他几不可查地弯了一下嘴角,那是一个极其短暂、几乎看不见的弧度,但眼神确实柔和了许多。
“这是我该做的。” 他最终只是这样说道,声音平稳依旧。
分别的日子,比预想中来得更快,也更平静。当最新的检测数据和心理评估都指向一个明确的、可以尝试回归正常生活的节点时,李辛和陈星都知道,这场漫长而特殊的“战役”,到了该鸣金收兵的时候。
没有隆重的告别仪式,甚至没有特意准备的晚餐。只是一个普通的、阳光很好的上午。李辛的东西不多,一个行李箱就装下了她在这里短暂生活过的痕迹。陈星的东西更少,一个行军背包而已。
小院里,那盆被李辛擦得发亮的绿萝在窗台上静静生长。一切井然有序,仿佛他们只是要出一趟短暂的门。
两个人站在院门口,看着眼前这个他们一起逃过难、也一起重建过短暂“家”的地方,一时都没有说话。空气里有初春微寒的风,带着远方冰雪消融的气息。
“陈星,” 李辛率先开口,她转过身,面对着他,伸出手,脸上是明媚又坦荡的笑容,“再见了。希望……后会有期。”
陈星看着伸到面前的手,那只手依旧纤细,但不再是不健康的苍白,指甲修剪得干净整齐。他顿了顿,然后伸出手,稳稳地握了上去。他的手温暖、干燥、有力,带着长期训练留下的薄茧。
“再见,李小姐。” 他看着她,目光沉稳,语气清晰而平静,“这种形式的相见,” 他微微用力握了一下她的手,随即松开,意有所指地看了一眼这小院,这代表着“雇主与护工”、“看护与被看护”关系的地方,“后会无期。”
他顿了顿,迎着李辛微微讶异随即了然的目光,继续说道,声音里带上了一丝几不可查的、极为罕见的温和与期许:“另一种形式的相见……我很期待。”
不再是需要被小心看护的雇主,不再是必须保持距离的护工。而是两个曾并肩走过至暗时刻、对彼此有着深刻理解和敬重的……人。或许,是朋友。
李辛听懂了。她眼中的笑意更深,也更亮,如同洗净尘埃的星辰。她用力点了点头,没有再多说什么。
“保重。”
“保重。”
简单的两个字,为这场漫长而特别的陪伴画上了句点。
两人各自转身,走向停在路边的车。李辛拉开那辆在灾后新买的、性能不错的越野车车门,陈星则走向另一辆他自己的跟泥石流争夺生命权的越野车。
车子发动,缓缓驶离。透过后视镜,李辛看到陈星站在路边,身形挺拔如松,直到她的车拐过街角,再也看不见。
而陈星缓缓启动车子,目光掠过窗外缓慢倒退的、熟悉的古镇风景,最后看向越野车消失的方向,眼神深邃平静。
方向不同,各有归期。
他的归期是回到自己原本的生活轨道,或许继续接下一份工作,或许有别的安排。
而她的归期,是跨越千山万水,回到那个有着温暖怀抱和漫长等待的、真正的家。
这场始于绝望与黑暗的旅途,终结于新生与希望的路口。
后会无期,战友。
期待再见,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