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彼时的花神并不知道。
在得知信徒对自己的玷污后,她没有愤怒,只有叹息。
神觉得自己可以仁慈的不与信徒计较,于是她选择了第二个选项。
抛弃这些信徒,结束成神副本。
当那道吞噬万物的白光亮起时,花神感觉到自己的神格正在与这个世界剥离。
她能听见信徒的祈祷声如退潮般远去,能感受到曾经滋养她的花香正在淡去。
她以为睁开眼时,会看见神界洒落的金辉,听见众神的祝福。
她以为等待自己的,将会是无数欢呼与庆贺。
可是真正来到门后面的世界,目之所及只有扭曲分裂的昏暗。
就像是凭空生出无数极细的黑色丝线,切割了她所看到的一切。
花神先是惊讶,然后便是不安,她试图用神力追溯源头,脸色渐渐变得苍白。
那些丝线并非来自外界,而是,来自她的身体。
就在花神意识到这一点的瞬间,那些原本隐形的丝线突然变得清晰可见。
它们在不知不觉间从血肉中生长出来,从神袍下钻出,从指尖抽出,甚至从眼中蔓延。
越长越多,越长越多。
几乎化为黑色的巨茧将花神完全包裹。
这无疑是极其惊恐的一幕,对于花神来说同样如此。
很少有情绪波动的神明眼中染上了惊恐,试图挣脱,可挥出的神力却在瞬间消弭于空气中。
渐渐的,茧子开始收紧。
拥有浩瀚神力的花神,此刻犹如木偶一般,连一根手指都无法自如控制。
就在她彻底失去对身体掌控的刹那,一道金色的阶梯突然出现在眼前。
身披七彩华服的花神一步步往上迈,每一步都走得如此僵硬。
在她脚下,状似恭敬虔诚的城主终于抬起了头,露出那带着贪婪红光的一双眼。
期待已久的盛宴,终于开始了。
城中,所有被供奉起来的花神雕像以极快的速度开裂崩解。
随着雕像的毁灭,那些浮于表面的信仰之力,也在在被迅速抽离消散。
于是,那一幕游夏曾看到过的场景换了一个视角重复上演。
走上阶梯顶端,抵达高维文明大门的花神,被操控着按下了进入“神圣殿”的选项。
那不是选择,是提线者早已为她写好的剧本,是押赴刑场的最后指令。
残酷的真相如同最冰冷的刀,瞬间剖开了层层叠叠的幻象。
顶着城主身份的观众正如其他许许多多隐匿在虚空维度,投来注视目光的同类们,用品评玩物的目光打量着一手促成的“作品”。
如同粘稠的污秽,使得藏在阴暗污浊处的青苔伺机而动,飞快包裹了附近的几尊雕像。
城主府的东南西北四个角落的雕像以及府中的花神塔是花神残留的最后一丝神念载体。
青苔的覆盖也代表着这一丝神念被彻底吞噬。
缓慢蠕动着,挤压着。
几乎是同时发生的。
被困在神圣殿的女人发出痛苦的哀嚎。
被亵玩的雕像流下血泪。
日复一日。
观众也换了一位又一位。
光阴流转,青苔从最开始的覆盖全部,一点点消退下去。
花神早已不复昔日光华。
那些喜新厌旧的观众重新有了其他的新乐子,雕像也成了废弃的东西。残破不堪的矗立在那里。
直到游夏走入这个副本,走到雕像面前 那些沉寂的,观众意念代表的青苔才再次激活。
由于游夏身上和花神极为相像的某种特质,观众们妄想将他打造成第二个花神,便有了接下来的种种。
一切都已明了,所有画面结束。
属于游夏的任务再次浮现出来。
——请身为神明的你,拯救这座城中的居民。
如何拯救?
是让它们成为你的信徒,还是杀了他们?
只有这两条路,再没有第三个选项。
无视没有用,逃避没有用,因为这就是游夏的路。
游夏深吸一口气,几乎不带任何犹豫的按下了第二个。
杀!
杀光他们!
数张被激活的攻击类道具卡浮在游夏身后,有小臂长的红鱼在道具卡之中游走。
当化为鞭子的数据流爆出电光之时,红鱼身躯猛然暴涨数倍,裹挟着所有道具卡,从空中俯冲下去。
轰隆一声巨响。
百花城开始剧烈摇晃起来,城中的建筑开始倒塌,什么城主府,花神塔,雕像,祭台,乱七八糟的全都在撞击中支离破碎。
名为吞噬的红鱼张着大嘴,摇头摆尾从城这头吃到那头。
居民哭喊,尖叫,挣扎。
花瓣被碾碎,鲜红的汁液挥洒。
一切都被染红。
站在半空中的游夏冷眼俯瞰着,心中并没有报复之后的快感。
因为他知道,这所谓的反抗,也不过是蝼蚁的最后挽留尊严的挣扎。
甚至什么都改变不了。
看,只是这短短一会,被红鱼破坏到几乎毁灭的百花城,竟又开出了一朵朵艳丽的花来。
花瓣同一时间绽放,露出那长着人头的花蕊。
当花瓣枯萎凋落时,花蕊脱离花身,晃晃悠悠的带着一根细细长长的丝线飞上了天。
不止一根花蕊,也不止一个人头。
它们睁着空洞的双眼,露出整齐的微笑,目标整齐划一的冲向了游夏。
速度之快,动作之猛,就连巨大而沉重的百花城也被带动。
整座城市脱离地面数米,由密密麻麻的丝线牵扯,每一个丝线源头,都是张着嘴撕咬过来的可怖人头怪物。
只有三个信徒,完全没有与心脏融合的游夏压根抵抗不了。
但他仍然毫不犹豫的冲了上去。
刀枪棍棒,任何可以用的武器都被使出,那些人头却完全无法触碰。
游夏的反抗对他们来说就像一场可笑的剧目演出。
演出结束,该轮到观众肆意评判了。
数不清的红色弹幕一蜂窝涌出来。
【好想在他身上种一些恶念。】
【我也想。】
【种哪呢?】
【胸口吧,这个位置我垂涎很久了。】
【额头,直接从大脑穿过去。】
【我想……呵呵,种在……这个位置。】
【太邪恶了,我喜欢。】
人头笑嘻嘻的,直接穿过游夏的身体,紧随其后丝线贯穿而过。
还未开始生根,游夏就握住刀,直接把那一块的皮肤挖了下来。
哪怕鲜血淋漓,皮肉翻开。
“嗤——”
又是一刀。
游夏的眼神空洞,仿佛在切割的不是自己的身体,而是某种外来的,需要被清除的污秽。
被扯出来的人头很快干瘪,掉落。
游夏的动作机械而精准,重复着在自己身上乱挖乱割的动作。
甚至用手指探入刚划开的伤口,抠挖着,撕扯着,好像完全失去了痛觉。
一根又一根,一块又一块。
不知过去了多久。
脚下的地面,早已被暗红粘稠的液体浸透,形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洼。
碎裂的肉,细微如发丝却坚韧异常的丝线,混杂其中。
直到游夏原本干脆利落的动作变得迟钝,表情变得麻木。
若是此刻有人能看见,恐怕会被这噩梦般的景象吓到。
一个浑身上下被血浸透的人,或许不能称之为人。
几乎从他身上看不到一块完整的皮肤,下巴,手臂,没有一块不在滴血,像是从无边血海中刚刚被打捞出来的一具残骸。
哪怕那些带着丝线的人头停止了寄生,但游夏依旧麻木的抬起手臂。
这一次,刀尖在触及皮肤之前,一股温暖的气流包裹住他的手腕。
“小夏!”
非常熟悉的称呼,但是喊出这个称呼的声音,却有些陌生。
游夏那如同生锈齿轮般的思维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
他循着声音出现的方向,僵硬地低下头,看到了一个巴掌大的光团从他心脏处冒出来,急切的绕着他转。
“你你你你……怎么会这样?!”
是光团。
或许是见到了熟悉的同伴,游夏举起的手蓦然垂落下来,沾满鲜血的刀“哐当”一声掉落在血泊之中。
声音因为极度的紧绷而嘶哑,干涸之后的猩红碎肉蔓延进嘴里,带来浓郁的腥气,“团子哥。”
“你,是想寻死吗,这怎么可以!”光团语气急促而充满了后怕:“你不能死!”
游夏低着头,凌乱沾血的发丝垂落,遮住了他大部分表情,只能看到那线条紧绷的下颌。
沾满了血迹的唇翕动着,吐出四个字。
“没有寻死。”
微弱得如同蚊蚋,却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否定。
他并不是想死。
他还想用自己的命换回舟哥,老许,小白,聂哥,唐姐,怎么可能如此草率的死去。
他只是想着,那些观众喜欢看他受虐,那就让他们看个够。
也许这样,就能求得一线生机。
游夏知道这样的想法天真的近乎有些荒谬。
但他真的,没有办法了。
没有办法。
“我不知道我要怎么做……”
游夏强行绷着的身体也在瞬间卸了力,弯得如同被踩折了的弓:“无论是否成神,最后的结果都是一样的。”
放弃成神,所有的牺牲,苦难,全都变成了一场空。
不放弃,那踩着那么多人性命走上高维文明的游夏,最后的下场也不过是如上一位花神那般,沦落为下场凄惨的玩物。
游夏茫然地站在原地,被血污沾染的眼睛空洞地望着前方,仿佛在凝视着无形的命运:“我该怎么做?”
没有人告诉他。
他也不知道。
“不,你知道的。”
光团声音坚定而清晰。
它在游夏面前稳定了闪烁的频率,散发出更加温暖的光芒,仿佛要驱散这片绝望的黑暗。
“小夏,从你踏入怪谈游戏开始,你的所作所为,就已经为你赢得了第三条路。”
“如何与那颗完整的神明心脏融合,不就是需要信徒,需要信仰之力吗?”
“上一任花神之所以失败,之所以沦落为傀儡,是因为她的信徒来自副本,来自那些肮脏的,贪婪的怪物。”
“但你不一样,小夏。”
光芒轻柔地拂过游夏的脸颊,像是在为他拭去那些血污。
“在你的故土,遥远的蓝星之上,有着无数人,他们都可以成为你的信徒,也是你永远的后盾!”
游夏愣住了,瞳孔微微放大。
他从未想过,还有这种可能。
哪怕在得知真相后,他隐隐猜测到信徒的重要性,却从来没有想过……
原来希望一直都在,就在他来的地方,在他最深切的回忆里。
游夏颤抖着开口,带着难以置信的希冀:“可,可我该怎么做?我联系不到他们。”
维度之间的壁垒如此坚固,就像一道无法跨越的天堑。
“别担心。”光团语气异常温柔。
它轻轻贴近游夏的胸口,感受着那颗神明心脏的跳动:“交给我。”
这不止是在安抚游夏,也是在安抚自己,那种等待这一刻许久的迫切。
农历2025年12月1日。
希望联邦成立一周年。
被怪谈折磨了数十年的人们已经许久没有体会过新年的滋味。
在安全屋的庇佑下,他们度过了一整年安稳的生活,没有死亡,没有杀戮,没有饥饿和恐惧。
走在街道上,处处挂满彩灯,经过的行人三三两两,面孔并不一样,各色人种都有。
没错,联邦建立后,国与国的界限变得并不分明。
甚至因为灾难导致的资源匮乏,习惯性抱团取暖的人类反而走的更近了一些。
这何尝不是一种大团结呢。
游夏所居住过的那座精神病院,经过改造之后,变成了联邦龙国分部中心,昔日的怪谈分析局也搬到了这里。
“走了岚姐,陈局那边都催我们了。”
一个年轻的研究员喊了一声站在操作台前记录的云岚。
新的一年,按照龙国习俗,总是要吃团圆饭的。
云岚应和完,手上动作没停。
此时的她不见以前浓妆艳抹的样子,一身简单的白大褂,头发高高束起,哪怕她不近视,也总有一副银白镜框挂在脸上。
眉眼低垂之时带出几分清冷,竟与唐依柔分外相似。
将最后一个数据校对完毕,云岚放下手中的笔,顺便脱掉白大褂往外走。
刚迈出一步,就听见身后传来急促的滴滴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