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中的一天,傍晚时分,高大民提前关了修车铺。他推着那辆老旧的二八自行车,在夕阳的余晖里,鬼使神差地又蹬到了花城二中的门口。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停在远处,而是把车支在校门外那棵老槐树下,犹豫了片刻,竟迈步走了进去。
校园里很安静,大部分学生已经放学回家,只有零星几个在操场上打球。高大民凭着上次模糊的印象,朝着那栋据说有计算机教室的教学楼走去。他的心有些莫名的紧张,像做贼一样,脚步放得极轻。
走到那间教室的后窗,他停下了。透过擦拭得不算太干净的玻璃,他看到里面坐着七八个学生,每人面前都有一台带着小屏幕的机器。他的目光迅速锁定了那个熟悉的、略显单薄的背影——是高剑。
高剑正埋头在键盘上敲打着什么,神情是高大民从未在家中见过的专注,眉头时而紧锁,时而舒展,嘴唇微微翕动,似乎在默念着什么。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绿色字符,在高大民看来如同天书。辅导老师背着手在学生中间踱步,不时停下来指点一下。
高大民屏住呼吸,静静地看着。他看到儿子因为一个难题卡住时,烦躁地抓了抓头发;又看到问题解决后,他眼中闪过的亮光和嘴角那丝几乎看不见的、属于成就感的笑意。那是一种完全沉浸在属于自己世界里的状态,忘我,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认真。
高大民忽然想起儿子小时候,得到一套积木,也能这样一声不吭地摆弄一下午,搭出各种奇形怪状的房子。那时候,他还会乐呵呵地夸儿子“手巧”。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儿子喜欢的东西,在他眼里都变成了“不务正业”呢?
就在这时,辅导老师走到了高剑身后,俯身看了看他的屏幕,脸上露出惊讶的表情,拍了拍高剑的肩膀,声音透过不太隔音的窗户隐约传出来:“高剑,这个循环嵌套你想得挺巧啊!不错,有进步!这次校内选拔,我看你很有希望。”
高剑有些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但脊背却不由自主地挺直了些。
窗外的矮大民,心里那堵坚硬的墙,仿佛被什么东西轻轻撞了一下,裂开了一道缝隙。他默默地转过身,没有惊动任何人,推着自行车,悄无声息地离开了学校。
那天晚上,高剑依旧是快十点才回到家。他以为又会面对父亲阴沉的脸和沉默的晚餐。然而,推开家门,饭菜还温在锅里,父亲高大民正坐在桌边看报纸,听到他进门,抬头看了一眼,破天荒地没有立刻移开目光,也没有质问,只是淡淡地说了一句:“饭菜在锅里,自己去盛。”
语气依旧平淡,但高剑却敏锐地捕捉到了一丝不同。没有不耐烦,没有压抑的怒火。他愣愣地“哦”了一声,去厨房盛了饭,坐在桌边安静地吃起来。
王小满看着这对父子,一个不再咄咄逼人,一个不再浑身是刺,心里那块悬了许久的大石头,终于稍稍落地。她赶紧给儿子夹了一筷子菜:“多吃点,学习累脑子。”
饭后,高剑照例要回自己房间。经过父亲身边时,高大民的目光依旧落在报纸上,仿佛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个……计算机,难不难学?”
高剑的脚步猛地顿住,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他转过头,看向父亲。高大民依旧没看他,但拿着报纸的手似乎有些紧绷。
“……有点难。”高剑老实地回答,心里涌起一股奇异的暖流,“但是,很有意思。”
“嗯。”高大民从鼻子里应了一声,不再说话,继续看他的报纸。
对话就此结束,简短得不能再简短。但在高家这个沉默已久的环境里,这几句平淡的问答,却像一声惊雷,又像一缕春风。
高剑回到房间,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还在怦怦直跳。父亲……竟然问他计算机难不难?这是不是意味着,他不再完全否定自己做的事了?
而堂屋里,高大民盯着报纸上密密麻麻的字,却一个字也没看进去。儿子刚才那句“很有意思”,和他眼中一闪而过的光彩,反复在他脑海里回放。他想起下午在窗外看到的那专注的侧影,想起老师那句“有希望”。也许,老婆和儿子是对的?这条路,未必就是死胡同?
这一夜,高家依旧安静。但一种无声的、缓慢的破冰,正在父子之间悄然发生。那由偏见和隔阂冻结的河流,在春日暖阳的照射下,终于听到了第一声细微的冰裂之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