蜀绣工坊的筹建千头万绪,蔡金妮忙得像只旋转的陀螺。选定临时厂房、登记造册第一批愿意加入的年轻女工、跟着孙大姐确定初期的丝线颜料采购清单、和王美反复敲定第一批试水市场的产品目录……她几乎以工坊为家,脸上带着疲惫,眼神却燃烧着灼热的光。
这天傍晚,她终于将一份初步的预算报表整理好,准备带回家再核对一遍。刚走出纺织厂大门,就看到一个熟悉的身影等在老槐树下,是刘峥。
他穿着洗得发白的邮递员制服,推着那辆绿色的自行车,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紧张和踌躇,脚边碾碎了好几片落叶。看到蔡金妮出来,他眼睛一亮,连忙迎了上来。
“金妮。”他声音有些干涩。
“刘峥?”蔡金妮有些意外,停下脚步,“你怎么在这儿?”
“我……我等你下班。”刘峥搓了搓手,鼓起勇气,“你还没吃饭吧?我知道前面新开了家馄饨铺子,味道不错……我们,我们去吃点?顺便……说说话。”
看着他眼中小心翼翼的期盼,以及那份属于年轻人(他们本就是彼此的初恋)的笨拙真诚,蔡金妮心里软了一下,随即又立刻硬了起来。她知道,有些话,不能再拖了。她点点头:“好。”
两人没有骑车,并排走在渐沉的暮色里,中间隔着一段礼貌而疏离的距离。馄饨铺子里人声鼎沸,蒸汽氤氲,并不适合谈话。刘峥显然也意识到了,他带着蔡金妮,默默走到了离厂区不远的小清河边。这里相对安静,河水在夕阳余晖下泛着粼粼金光,堤岸上杨柳依依。
两人在河堤的石阶上坐下,一时无言。只有河水哗哗流淌的声音,和远处隐约传来的市井喧闹。
最终还是刘峥先开了口,他像是背诵了无数遍,语气急切又真诚:“金妮,我知道我之前……之前求婚的方式不对,说的话也不中听。我姐那些话,更不能代表我的意思!我从来没觉得你怎么样,我就是……就是真心实意地想跟你在一起,想跟你结婚,好好过日子。”
他从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还是那个红色绒盒,打开,那枚金戒指在暮色中依旧闪着光。“这戒指,我一直留着。金妮,我是真的喜欢你,从咱们第一次在街上碰到,你帮我指路那次,我就……我就认定你了。”他的脸有些红,属于初恋少年的腼腆和执着交织在一起,“我们再试试,好不好?我保证,以后什么都听你的,支持你工作……哦不,支持你忙工坊的事!”
这是他所能想到的、最诚恳的道歉和最深情的告白了。他眼巴巴地看着蔡金妮,期待着那双他曾觉得无比明亮的眼睛里,能重新为他绽放光彩。
蔡金妮安静地听着,没有看那枚戒指,目光落在流淌的河面上,眼神清澈而平静。等刘峥说完,她才缓缓转过头,看向他,语气温和却异常坚定:
“刘峥,谢谢你。也谢谢你的喜欢。”她顿了顿,似乎在组织语言,想要把话说得更清楚,又不愿太过伤人,“我知道你是真心的。我们之间,是彼此的第一次心动,很纯粹,我很珍惜那段日子。”
刘峥眼中燃起希望。
但蔡金妮接下来的话,却像河堤上吹过的凉风,让他瞬间冷了下来。
“但是,刘峥,我们想要的生活,不一样。”她看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清晰无比,“你想要的是一个安稳的小家,妻子按时回家,做饭洗衣,生儿育女,其乐融融。这没有错,很好,是很多人向往的日子。”
“可那不是我现在想要的。”她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力量,“我想要的是把蜀绣工坊做起来,是把孙大姐她们的手艺传承下去,是做出能被市场认可、甚至能走出花城县的产品!我想看看,靠我自己的努力,我能走到哪一步。这个过程会很忙,会很累,可能顾不上家,也未必能成功。但这就是我现在最想做的事,它让我觉得活着有价值,有奔头。”
她微微叹了口气:“你说支持我,我很感激。但真正的支持,不是口头承诺‘什么都听你的’,而是发自内心地理解并认同我的选择,为我取得的每一个小进步感到高兴,而不是在心里盼着我哪天‘收心’,回归你认为的‘正轨’。刘峥,你问问你自己,你能做到吗?你能真心为我可能顾不上家、可能比你还忙而感到高兴吗?”
刘峥张了张嘴,想说他能,可那句“我能”卡在喉咙里,怎么也吐不出来。他想象不出那样的日子,他理想中的家庭图景里,没有这样一个整天在外奔波、心思全在事业上的妻子。他所谓的支持,潜意识里,或许真的带着一种等待她“恢复正常”的期盼。
蔡金妮看着他挣扎而茫然的表情,心里最后一丝犹豫也消失了。她将那个打开的戒指盒轻轻推回他面前。
“所以,刘峥,我们到此为止吧。”她的声音很轻,却像锤子一样敲在刘峥心上,“这枚戒指,你收回去。你会找到一个真正适合你、愿意和你一起经营那种安稳小日子的好姑娘。但我们,不合适。”
沉默。长久的沉默。
只有河水不知疲倦地流淌着。
刘峥脸上的血色一点点褪去,他猛地攥紧了那个绒盒,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一股混合着被拒绝的难堪、初恋破碎的疼痛以及一种不被理解的愤懑涌上心头。他付出了全部的真心,鼓起了最大的勇气,为什么换来的却是这样冷静到近乎残酷的“分析”和“不合适”?
他霍地站起身,胸膛剧烈起伏,眼睛因为激动而发红,声音带着压抑的怒气和不甘:“蔡金妮!就因为你想搞那个什么工坊,就因为你觉得我不够‘理解’你,你就要否定我们之间的一切吗?工作就那么重要?比我们两年的感情还重要?!”
看着他因愤怒而有些扭曲的脸,听着他带着质问的语气,蔡金妮心里最后一点波澜也平复了。她依然坐在石阶上,仰头看着他,目光平静无波:
“刘峥,不是工坊比感情重要。而是,如果一段感情需要我放弃成为更好的自己,需要我压抑内心真正的渴望去迎合对方的期望,那这样的感情,本身就不是我想要的。它成了束缚,而不是滋养。”
她站起身,拍了拍裤子上的灰,语气决然:“话我已经说清楚了。以后,我们还是街坊邻居,见面打个招呼就好。别再在我身上浪费时间了。”
说完,她不再看刘峥那备受打击、难以置信的表情,转身,沿着河堤,一步一步,坚定地朝着灯火渐亮的纺织厂工坊方向走去。她的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有些单薄,却挺得笔直,带着一种义无反顾的决绝。
刘峥僵在原地,手里死死攥着那个硌人的绒盒,看着那个他第一次心动、曾以为会携手一生的姑娘,就这样毫不留恋地走入属于她的、他无法理解也更无法融入的天地里。河水依旧哗哗作响,像是在嘲笑他的天真和徒劳。一股巨大的失落和一种被“背叛”的忿恨,在他心中疯狂滋长。他不懂,为什么他捧出的一颗真心,在她眼里,竟成了阻碍她高飞的绊脚石。
初恋,在这初夏的河堤上,彻底画上了句号。一个走向传统的港湾,一个奔向未知的旷野,分道扬镳,再无交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