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城纺织厂那场尚未正式落地、却已搅动满城风雨的改制,如同投入小清河的一块巨石,激起的涟漪远远超出了厂区围墙,扩散到了花城县的每一条街巷,自然也毫不意外地成为了桐花巷乃至周边街坊邻里每日里最热衷的话题。这话题里混杂着对未来的期盼、对未知的焦虑、对旧有秩序的怀念,以及种种真假难辨的“内部消息”。
桐花公园的“信息集散地”
傍晚时分,桐花巷口的小公园,自然而然地成了这些议论的集散地。连住在隔壁清水巷、平日里鲜少过来串门的惠民药铺李锦荣和赵玉梅夫妇,也忍不住借着散步的由头,溜达到这边,竖起耳朵听些“一手消息”。
李锦荣扶了扶眼镜,对着摇着蒲扇的林新华低声问道:“林老师,您见识广,消息也灵通。这奚厂长……这么搞,上面真能同意?那可是几千人的大厂子啊,说转向就转向,全都押宝在蜀锦蜀绣上,靠谱吗?”
林新华慢悠悠地喝了口茶,目光扫过周围那些或明或暗关注着这边谈话的街坊,声音不大却清晰:“大势所趋啊。南方那边,动作比我们这大得多。‘不管黑猫白猫,抓到老鼠就是好猫’,这话可不是白说的。厂子再像以前那么半死不活地拖着,才是对几千工人最大的不负责。奚厂长年轻,有魄力,也有点运气,抓住了港商这根线。至于能不能成……”他顿了顿,摇了摇头,“那就看他的本事和造化了。”
赵玉梅在一旁听着,忍不住插话:“可这也太冒险了!我听说,好多老工人都在闹情绪呢,说一辈子就会织布,现在让他们去学绣花,这不是开玩笑吗?”
旁边杂货铺的乔利民凑过来,压低声音:“我还听说,工会那个贾主席,最近可没闲着,到处找人‘反映情况’呢!这下有得瞧了!”
这些议论,一字不落地飘进恰好在公园另一边带着孙辈玩耍的赵当归和罗秋耳朵里。老两口互相看了一眼,都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深深的感慨。赵当归叹了口气,对老伴低语:“这世道,变化是真大啊。咱们开药铺,讲究个传承,可这大厂子,说变就变,真是看不明白喽。”
晚上,李锦荣和赵玉梅回到清水巷自己家,在饭桌上不免又跟孩子们说起这些事。大儿子李定豪已经上了二年级,似懂非懂地听着。小儿子李定杰就四岁多还小,只顾埋头吃饭。赵玉梅忧心忡忡地对丈夫说:“锦荣,你说……这改制要是真成了,对咱们药铺会不会有啥影响?以后这看病抓药,会不会也跟厂子一样,要自己找饭吃?”
李锦荣沉默了一下,摇摇头:“应该不至于。咱们这行当,跟厂子不一样。不过,这风气一变,以后的事,谁也说不好啊。”一种对未来的不确定性,悄然笼罩在这个原本安稳的小家庭上空。
李家豆腐坊的账本与心事
与外界的纷纷扰扰相比,桐花巷深处的李家豆腐坊,似乎依旧遵循着它固有的节奏,磨盘转动,豆香弥漫。然而,在这看似不变的烟火气下,一场关乎家庭未来走向的思量,也正悄然进行。
晚上,打发走了最后一个帮工,李开基和胡秀英老两口没有像往常一样早早歇下,而是坐在里屋的八仙桌旁,就着一盏昏黄的灯泡,翻看着这半年来的账本。
不算不知道,一算之下,老两口都暗暗吃了一惊。账本上记录的收入,比起半年前,几乎翻了一番还多。这多出来的部分,几乎全是二儿子李柄荣和二儿媳钟金兰来了之后带来的变化。
李柄荣脑子活络,不满足于家里传统的几样豆腐品种。他先是琢磨着改进了点卤的技巧,让做出来的豆腐更加嫩滑爽口,又尝试着增加了豆腐干、油豆腐、素鸡等好几样豆制品。钟金兰则是个麻利人,不仅帮着磨豆子、点豆腐这些重活累活,还在售卖上动了心思,把各种豆制品摆弄得干净整齐,笑脸迎人,嘴巴又甜,很得街坊尤其是那些大妈大婶的喜欢。
更让李开基意外的是,李柄荣不知从哪里搭上了县里两家新开饭店的线,成了他们豆制品的固定供应商。虽然价格比零售稍低,但胜在量大稳定,一下子就把豆腐坊的产量和销路都提了上去。如今,豆腐坊里雇了三四个人一起忙活,从早到晚,那口大灶几乎没歇过火,豆香飘得半条巷子都能闻到,就这,还常常供不应求。
看着账本上那串实实在在的数字,李开基心里五味杂陈。他既为儿子的能干和家业的兴旺感到骄傲,又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和担忧。
他还清楚地记得,去年过年时,二儿子李柄荣吞吞吐吐地跟他商量,想从机械厂办个“停薪留职”,回来专心帮衬家里豆腐坊,甚至想把生意做大。当时李开基一听就火了,觉得儿子是昏了头!机械厂那是正儿八经的国营单位,是“铁饭碗”,是多少人求都求不来的!回来磨豆腐?那是小商小贩,是“个体户”,说出去不好听,也不稳定!要不是胡秀英在旁边劝着,加上李柄荣说是“先回来帮帮忙”,他差点就把儿子轰出去。
这半年多,他默许了儿子的“帮忙”,心里却一直悬着一块石头,总觉得这不长久,盼着儿子哪天能“迷途知返”,回厂里去。可眼看着儿子在豆腐坊里如鱼得水,把这祖传的家业经营得风生水起,挣的钱比他这个老把式多了不知多少,那份“铁饭碗”的优越感,在现实面前,似乎变得越来越苍白无力。
“他爹,你看……”胡秀英指着账本上一笔笔进项,语气里带着掩饰不住的欣喜,“柄荣和金兰,是真能干!咱这老铺子,多少年没这么红火过了。”
李开基“嗯”了一声,掏出烟袋,默默地装上烟丝,却没有点燃。他皱着眉头,半晌才闷闷地说:“能干是能干……可这终究不是个正经名头啊。在厂里,那是工人,是国家的人。回来磨豆腐,那就是个体户,说出去……唉!”
胡秀英知道老伴的心结,劝道:“啥名头不名头的?能挣着钱,能把日子过好,把孩子养大,不就是最好的名头?你看柄荣现在,虽然累点,可干得有劲头,金兰也跟着一起,小两口心往一处想,劲往一处使,多好!不比在厂里看人脸色、混日子强?”
“话是这么说……”李开基深深吸了一口没有点燃的烟嘴,烟雾仿佛吸进了肺里,堵得他心口发闷,“可这世道变得快,今天能挣钱,谁知道明天怎么样?厂子好歹稳当……”
“稳当?”胡秀英难得地反驳了一句,“纺织厂倒是不个体户,现在不也闹得人心惶惶?奚厂长那么大的本事,不也得求变?我看啊,以后这‘工人’的名头,未必就比咱们这实打实的手艺靠得住。”
老两口的对话陷入了沉默。账本上那串诱人的数字,与现实世界中“工人”身份带来的虚幻安全感,在他们心中激烈地拉扯着。一方面,他们清楚地看到了二儿子走出的这条路带来的实实在在的好处;另一方面,根深蒂固的观念和对外部世界剧烈变化的恐惧,又让他们难以轻易迈出那一步。是不是真的该听二儿子的,让他彻底接手,把这豆腐坊的担子交给他,让他去闯荡?李开基心里纠结无比,仿佛有两个小人在打架,一个说着“现实”,一个喊着“面子”和“稳妥”。
李柄荣的蓝图与钟金兰的支持
而与父母的纠结不同,住在豆腐坊后间小屋里的李柄荣和钟金兰,此刻却并没有太多杂念。劳累了一天的夫妻俩,并没有立刻休息。
李柄荣就着灯光,在一张旧报纸的空白处,用铅笔认真地画着草图。那是一个他构思了很久的机器——一个半自动的磨豆机。现在家里用的还是老式的石磨,全靠人力或者偶尔借驴子拉,效率低,人也累得够呛。他盘算着,如果能做出一台用电带动的磨豆机,不仅能大大减轻爹娘和帮工的负担,还能进一步提高产量,满足越来越多的订单。
“金兰,你看这里,”李柄荣指着草图上的一个部件,对正在铺床的妻子说,“我想用齿轮传动,这样力道足,磨得也细。就是这几个零件,得去找高大民哥帮忙,用他修理店的工具车一下。”
钟金兰铺好床,走过来,就着丈夫的手看了看那画得有些粗糙却条理清晰的草图。她看不懂那些复杂的结构,但她看得懂丈夫眼中闪烁的光。那是一种找到了方向、充满干劲儿的光。
“你想做,就去做。”钟金兰声音温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支持,“需要钱,咱们这半年也攒了些。需要找人帮忙,你就去。家里的事,有我呢。”
她顿了顿,看着丈夫有些消瘦的脸颊,伸手替他理了理额前汗湿的头发:“爹娘那边……一时转不过弯来,你也别急。咱们把事做成了,让他们看到实实在在的好处,比说什么都强。我相信你,柄荣,你一定能把咱家的豆腐坊,做得更好。”
李柄荣握住妻子的手,心里涌起一股暖流。他知道,自己的每一步尝试和努力,都有这个贤惠又坚韧的妻子在身后默默支持。外界的风云变幻,厂改制的沸沸扬扬,似乎都离他们这个小家有些遥远。他们关心的,是明天要进多少豆子,是新磨豆机能不能成功,是如何把这个承载着祖辈心血和自己小家希望的豆腐坊,经营得更加红火,为孩子们创造一个更安稳、更有奔头的未来。
桐花巷的夜,深沉而静谧。巷子口公园里的议论声渐渐散去,李家豆腐坊里的算盘声和绘图声也归于沉寂。但变革的涟漪已然荡开,不同世代、不同观念之间的碰撞与抉择,正在每一个家庭中悄然上演,共同勾勒着这条古老街巷在时代洪流中的崭新图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