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兴从纺织厂那灯火通明的工坊区域走出来,像是从一个他不理解、也拒绝理解的世界逃离。初夏的夜风带着一丝凉意,却吹不散他心头的憋闷和那股无处发泄的邪火。女儿那平静却疏离的态度,像一根软钉子,碰不着摸不到,却实实在在地让他感受到了阻力。
他闷着头往桐花巷走,脑子里乱糟糟的。女儿变了,真的变了。以前那个温顺听话、最多有点小脾气的王美不见了,现在的她,有了主见,有了胆气,甚至敢把他这个当爹的晾在一边,说什么“回家再说”。这变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王兴的脚步停在了巷口。他的目光不由自主地投向了巷子中段那个还亮着灯的小小菜摊。蔡大发和许三妹正在收拾着,把没卖完的蔫巴蔬菜挑拣出来,准备收摊。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一个念头猛地窜进王兴的脑海。是了!一定是这样!王美就是跟着那个小她两岁、却野得像匹没笼头马的蔡金妮学的!一天到晚扎在工坊里,跟那些“不安分”的女人混在一起,能学出什么好?心思野了,眼里也没他这个爹了!
一股迁怒的情绪涌上心头。他板着脸,走到蔡家菜摊前,语气算不上好,带着几分阴阳怪气:“老蔡,三妹,还没收摊呢?真是辛苦啊。”
蔡大发抬起头,用挂在脖子上的毛巾擦了把汗,憨厚地笑了笑:“快了快了,收拾完就回。王老板,这是刚从厂里回来?” 他以为王兴是去面馆忙活了。
许三妹也停下手中的活,觉得王兴脸色不太对。
王兴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目光扫过那些水灵灵的蔬菜,话里有话地说:“辛苦点没啥,只要孩子省心就行。不像我们家美美,唉,真是让人操不完的心!一天到晚不着家,也不知道在忙些啥。我看啊,就是跟些不三不四的人学野了,心都跑偏了!”
他这话指向性太明显,蔡大发和许三妹的脸色瞬间就变了。蔡大发脸上的笑容僵住,许三妹把手里的菜往筐里一扔,直起腰就要开口。
就在这时,对面杂货铺门口,摇着蒲扇乘凉的老板娘孙梅,和刚帮高大民收拾完修理工具、出来透气的王小满,把这话听了个清清楚楚。
孙梅是个爽利性子,消息又灵通,早就对蔡金妮和王美这两个在厂里干出名堂的姑娘高看一眼。她立刻扬声道:“哎呦,王老板,你这话我可就不爱听了!什么叫不三不四的人?什么叫心跑偏了?你们家美美和金妮那丫头,现在可是咱们花城县的名人!巾帼不让须眉!人家设计的那个什么蜀绣,都卖到香港,卖到外国去了!给咱们国家挣外汇呢!这是多大的本事?多大的光荣?你倒好,还在这儿说风凉话!”
王小满也接口道:“就是!王大哥,不是我说你,你这思想可得改改了!现在国家都鼓励妇女能顶半边天!金妮和美美有这本事,是咱们桐花巷的骄傲!我要是能有这么出息的闺女,做梦都能笑醒!你还嫌弃?”
两个女人你一言我一语,声音清脆响亮,在寂静的巷子里传得老远。旁边几户还没睡的人家也支棱起耳朵听着。
王兴被这连珠炮似的“夸奖”砸得满脸通红,臊得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本来是想在蔡家夫妻这里找点共鸣,发泄一下不满,没想到反倒被街坊邻居数落了一顿不是。他想反驳,可孙梅和王小满说的句句在理,而且声音那么大,再争辩下去,只怕整条巷子的人都要出来看他的笑话。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兴支支吾吾,脸上青一阵白一阵,“家里还有事,我先回了!” 他再也待不住,几乎是落荒而逃,仓促的身影很快消失在巷子深处的黑暗里。
蔡大发和许三妹看着王兴狼狈的背影,心里的那点不快也散了,反倒觉得有些好笑,又有些无奈。许三妹叹了口气:“这个王兴,真是越活越回去了!自己闺女有本事,倒成了罪过?”
蔡大发闷声道:“他瞧不起咱家金妮,咱心里有数就行。王家嫂子和小勇那孩子还是明事理的,咱不跟他一般见识。” 夫妻俩收拾好东西,锁好摊子,推着三轮车,也准备回家了。他们心里憋着一股劲,更加觉得要支持女儿,让她做出更大的成绩,让那些瞧不起的人看看!
没过多久,蔡大发就骑着那辆二八大杠,等在纺织厂门口,接上了刚和奚青柏分开、独自走出来的蔡金妮。
蔡金妮熟练地跳上后座,搂住父亲的腰,把脸贴在父亲宽厚却已微驼的背上,一天的疲惫仿佛都找到了依靠。
“幺女,今天累不累?” 蔡大发蹬着车,声音带着关切。
“还好,爸。就是有几个绣片颜色不对,返工了一下。” 蔡金妮的声音带着倦意,但语气轻快,“不过都解决了!奚厂长说,照这个进度,月底肯定能完成第一批交货!”
“那就好,那就好。” 蔡大发听着女儿讲述工坊里的事,那些关于针法、关于设计、关于订单的“大事”,他虽然听不懂细节,却能感受到女儿话语里的成就感和活力。白天因王兴那点不快而生的郁闷,此刻早已烟消云散。他心里充满了自豪,他的闺女,从小就比男娃还有主意,还能干!现在更是成了厂里的顶梁柱,能把绣品卖到天南海北,这就是他蔡大发的骄傲!
与此同时,王美和奚青柏正一前一后,走在从纺织厂回桐花巷必经的那条略显空旷的大街上。
夜已深,街两旁的店铺大多关了门,只有零星几盏路灯投下昏黄的光晕。初夏的夜空,星河低垂,清晰可见,洒下清辉,为这静谧的夜晚增添了几分诗意。
王美走在前面,步子不快。她听着身后不远处那沉稳而规律的脚步声,心中那片因父亲而掀起的惊涛骇浪,竟奇异地慢慢平息下来。夜风吹拂着她的发丝,带来一丝凉意,也吹散了她心头的燥郁。她抬起头,望着天上璀璨的星河,那些星星仿佛离她很近,又仿佛很远,就像她此刻的心境,既有摆脱束缚的轻松,又有对未来的茫然,但更多的,是一种被理解、被肯定后滋生出来的、微小的勇气和坚定。
奚青柏跟在王美身后几步远的地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他看着她略显单薄却挺直的背影,看着她偶尔抬头仰望星空的侧影,路灯和星光勾勒出她柔和的轮廓。这个平时在工坊里温婉细致、关键时刻却又能提出建设性意见的姑娘,此刻身上笼罩着一层淡淡的忧伤和倔强。
他想起了傍晚在工坊外听到的那些话,想起了她父亲那番功利的算计,也想起了她强忍情绪、迅速投入工作的专业。一股难以言喻的怜惜和欣赏,像细微的涟漪,在他向来专注于事业、近乎古井无波的心头,轻轻荡漾开来。他意识到,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内心有着不输于任何人的坚韧和追求。
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有脚步声在寂静的街道上回响。但这沉默并不尴尬,反而像一种无言的陪伴和理解。星光洒在他们身上,将他们的影子时而拉长,时而缩短,仿佛两条暂时交汇的溪流,在夜色中静静流淌。
快到桐花巷口时,王美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奚青柏微微鞠了一躬:“奚厂长,就送到这里吧,谢谢您。”
奚青柏也停下脚步,看着她清澈的眼睛,点了点头:“好,早点休息。工坊的事,还要多倚重你和金妮同志。”
“我们会的。”王美语气坚定。
她转身走进了熟悉的巷口,身影消失在阴影里。奚青柏站在原地,望着她消失的方向,久久没有动。夜风吹过,带来不知名花草的淡淡香气,他心头那抹异样的涟漪,似乎并未随着她的离开而平息,反而扩散得更开了。
这个星夜,对王美而言,是压抑后的释然与新生萌芽的平静;对奚青柏而言,则是忙碌事业中,一颗不经意投入心湖的石子,激起了连他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波澜。桐花巷的夜晚,依旧深沉,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改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