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月底的日头,已经带上了盛夏的毒辣。午后两三点,正是一天中最酷热难当的时候。桐花巷像被晒蔫了的叶子,无精打采地耷拉着。青石板路面被烤得滚烫,仿佛能烙熟鸡蛋。河边的柳丝纹丝不动,连最聒噪的知了都歇了声。巷子里空无一人,家家户户门窗紧闭,都在屋里躲着这毒日头,享受一天中难得的片刻酣眠。
只有朱家的肉铺还隐隐传来些动静。铺面早已歇业,肉案空空如也,苍蝇都懒得光顾。后院门口,朱大顺光着膀子,露出精壮黝黑的上身,正就着一个大木盆,吭哧吭哧地洗刷着一天下来沾满油污血渍的砍刀、剔骨刀和厚重的木案板。汗水沿着他虬结的肌肉往下淌,滴进盆里,混着血水和油沫,发出细微的声响。妻子杨秀在屋里摇着蒲扇,哄着一双儿女午睡。六岁的朱珠已经睡熟,十三岁的朱瑞半梦半醒。院子里弥漫着淡淡的血腥气和皂角的味道,混合着暑气,沉闷得让人透不过气。
朱大顺埋头干活,心里盘算着明天该进多少肉,最近天热,肉卖得慢,不能进多了……正想着,巷口似乎传来一阵嘈杂的脚步声,还有男人粗声大气的说话声,打破了午后的死寂。
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这一看,心里猛地“咯噔”一下。
只见巷口来了七八个人,有男有女,簇拥着一个穿着不合时宜的旧中山装、面色晦暗的男人。那男人东张西望,眼神浑浊,嘴里骂骂咧咧的,像是在找什么。朱大顺的心跳骤然加速——尽管多年不见,那人佝偻的背和眉宇间那股戾气,他还是一眼就认了出来!
是杨秀的前夫,孙老四!
朱大顺脸色唰地变了,手里的砍刀“哐当”一声掉进木盆里。他猛地站起身,也顾不上满手泡沫,第一反应就是要去关肉铺那两扇厚重的木板门!不能让这些人进来!绝对不能!
可是,已经晚了。
那孙老四显然也看见了他。仇人见面,分外眼红。孙老四浑浊的眼睛瞬间瞪得像铜铃,指着朱大顺,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尖声叫嚷起来:“朱大顺!你个狗日的王八蛋!拐带婆娘的龟孙!你给老子滚出来!赔我老婆!把我婆娘杨秀交出来!”
他这一嗓子,又尖又利,像一把生锈的锯子,狠狠锯开了桐花巷午后的宁静。
朱大顺关门的手僵住了,一颗心直往下沉。
孙老四身后那帮亲戚也立刻跟着鼓噪起来: “对!交人!” “拐别人老婆,缺德冒烟了!” “今天不把人交出来,没完!”
这突如其来的喧闹,如同在滚油里泼进一瓢冷水,瞬间炸开了锅。左右隔壁,原本紧闭的门窗纷纷“吱呀”作响。被吵醒的邻居们揉着惺忪睡眼,探头探脑地出来看究竟。
“咋回事啊?吵吵啥呢?” “谁啊这是?大中午的……” “好像是找朱老板的?” 老王夫妇、蔡大发许三妹、刚被孩子闹醒的钟金兰、甚至书铺的林老师都走了出来,疑惑地看着肉铺门口这伙不速之客。
朱大顺脸色铁青,站在门口,像一尊铁塔,挡住了进去的路,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却又气得说不出来,只是死死盯着孙老四。
孙老四见人多了,更加来劲,跳着脚骂:“街坊们都来看看啊!就是这个杀猪的朱大顺!不是个东西!当年拐跑了老子婆娘杨秀!现在老子来找他要人!天经地义!杨秀生是老子的人,死是老子的鬼!躲起来就算完了?!”
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后院屋里,杨秀早已被外面的吵骂声惊醒。当听到那个她做了无数噩梦都会吓醒的声音时,她的脸瞬间变得惨白,手一抖,蒲扇掉在了地上。她猛地捂住嘴,浑身止不住地发抖。
“妈?外面咋了?”朱瑞也被彻底吵醒了,坐起身,紧张地看着母亲。小朱珠也被吓醒,懵懂地瘪嘴要哭。
杨秀一把将一双儿女紧紧搂进怀里,声音发颤:“没事……没事……别怕,别出去……”
可是,外面孙老四的叫嚷一声高过一声,尤其那句“生是我的人,死是我的鬼”,像毒针一样狠狠扎进杨秀的心窝,把她这些年好不容易结痂的伤疤血淋淋地重新撕开!无尽的恐惧和屈辱瞬间淹没了她。
然而,当听到孙老四越发不堪入耳的辱骂,听到他那样诋毁朱大顺,而朱大顺却只是沉默地挡在外面……一股从未有过的勇气和愤怒,猛地从杨秀心底窜起!她不能再躲了!不能再让大顺一个人面对!这个家是她的!谁也不能毁掉!
她猛地松开孩子,站起身,眼神里有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她快步走进厨房,再出来时,手里赫然握着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
“妈!”朱瑞吓得惊呼。
杨秀没回头,只哑声急促地交代了一句:“小瑞,看好妹妹!千万别出来!”
说完,她拎着刀,一把拉开通向前铺的后门,冲了出去!
“孙老四!你还有脸找来?!”杨秀的声音因为激动和愤怒而尖利,她冲到朱大顺身边,与他并肩站在一起,手里的菜刀直指着孙老四,胸脯剧烈起伏着,“你给我滚!滚出桐花巷!我跟你早就一刀两断了!”
所有人都被拎着刀冲出来的杨秀惊呆了。平时的杨秀,总是温温柔柔,说话轻声细语,在肉铺里帮忙也是低眉顺眼,何曾有过这般泼辣悍勇的模样?
孙老四也被震了一下,但随即看到杨秀,眼睛更红了,唾沫横飞地骂:“好你个杨秀!你个不下蛋的母鸡!还敢跟老子动刀?当初要不是你占着茅坑不拉屎,害得老子绝后,老子能打你?你倒好,跟个杀猪的野汉子跑了!你还有理了?!跟我回去!”
“你放屁!”杨秀气得浑身发抖,“谁是不下蛋的母鸡?你自己心里清楚!我跟你回去?回去让你和你那老不死的娘天天打死我吗?做梦!我死也死在这里!”
“嘿!反了你了!”孙老四带来的一个堂兄撸起袖子就要上前。
朱大顺立刻往前一步,护住杨秀,虽然依旧没说话,但那壮硕的身躯和紧绷的肌肉,充满了威慑力。邻居们也纷纷围拢过来,虽然还没完全明白怎么回事,但显然都站在朱家这边。
“干什么干什么?还想动手啊?” “有话好好说!别在街上撒泼!” 老王和王兴父子俩挡在了最前面。
就在这时,谁也没注意到,后院通铺面的门帘被悄悄掀开了一条缝。六岁的朱珠被外面的可怕争吵吓坏了,她听不懂那些复杂的话,只知道有很多凶恶的人在骂她爸爸妈妈。极度的恐惧让她忘了哥哥和妈妈的叮嘱,哭着喊着“妈妈”就冲了出来,一把抱住了杨秀的腿!
“珠珠!”杨秀和朱大顺同时惊呼!
紧接着,朱瑞也冲了出来,他虽然也害怕得脸色发白,却毫不犹豫地张开手臂,挡在了妈妈和妹妹身前,对着孙老四那一群人怒目而视:“不准你们欺负我妈妈!”
一瞬间,整个场面诡异地安静了一下。
孙老四和他那帮亲戚的目光,齐刷刷地聚焦在了朱珠和朱瑞身上。看着杨秀身边这一对儿女,儿子已经半大小子,女儿玉雪可爱,孙老四的瞳孔骤然收缩,脸上先是闪过一丝极度错愕,随即被一种难以置信的、扭曲的嫉妒和愤怒取代!
“这……这是……”孙老四指着朱瑞和朱珠,手指颤抖,声音变调,“你……你跟他们生的?!”
杨秀紧紧搂住女儿,昂着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倔强地不让它掉下来:“是又怎么样?跟你没关系!”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孙老四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猛地尖叫起来,声音刺耳,“你杨秀就是个不会下蛋的母鸡!你怎么可能生得出孩子?!骗谁呢!这肯定是你们从哪里抱来的野种!拿来糊弄老子的!对不对?!”
他像是抓住了什么天大的漏洞,对着身后的亲戚和周围的邻居大声嚷嚷:“大家看看!看看!这婆娘跟我结婚五年,屁都没放一个!她根本就不能生!这俩孩子指不定是哪个旮旯拐来的!朱大顺你个龟孙,自己生不出,就合伙弄俩野种来充数!呸!不要脸!”
他这话恶毒至极,朱瑞气得眼睛都红了,小拳头攥得紧紧的。朱珠吓得哇哇大哭。杨秀更是气得眼前发黑,浑身哆嗦,手里的刀都快握不住了。
街坊邻居们闻言,也纷纷低声议论起来。确实,朱家这对儿女来得有些“意外”,当年杨秀嫁过来一年多没动静,大家都默认这两口子怕是没孩子命了,谁知后来竟接连生了一儿一女,当时还成了巷子里的一桩奇谈。此刻被孙老四这么一嚷嚷,一些陈年旧事和猜测不免又被翻了出来。
“你……你胡说八道!”杨秀声音凄厉,却因为极度的愤怒和委屈,有些语无伦次。
一直沉默着、死死压抑着怒火的朱大顺,听到孙老四如此恶毒地污蔑他的妻子、他的孩子,每一个字都像淬毒的刀子,狠狠剜着他的心。他看着吓得大哭的女儿,气得发抖的儿子,还有脸色惨白、摇摇欲坠的妻子,最后看了一眼孙老四那张因嫉妒和无知而扭曲丑陋的嘴脸。
多年来积压的屈辱、愤懑、还有为了保护这个家而一直隐忍的秘密,在这一刻,彻底冲垮了朱大顺理智的堤坝!
这个平时看起来憨厚甚至有些木讷的男人,猛地抬起头,眼睛赤红,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发出了一声惊天动地的怒吼:
“孙老四!你放你娘的狗臭屁!”
这一声吼,震得所有人耳膜嗡嗡作响,连孙老四都被吓了一大跳,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朱大顺一步步上前,逼近孙老四,他身材高大,此刻怒气勃发,带着一股骇人的气势:“你说谁是不能下蛋的母鸡?啊?!你说谁是野种?!我告诉你!朱瑞和朱珠,是我朱大顺和杨秀如假包换的亲生孩子!是我朱家的种!”
他猛地伸手指着孙老四的鼻子,声音因为激动而颤抖,却字字如锤,砸在每个人心上: “孙老四!你个没卵用的孬种!你自己才是那个断子绝孙的货色!你才生不出孩子!你祸害了杨秀不够,还想来祸害我的家?!我告诉你!杨秀跟我之前,是去医院查过的!她身体没问题!有问题的是你!是你爹妈昧着良心,把不能生的脏水全泼在她身上!往死里作践她!”
这话如同晴天霹雳,不仅孙老四傻了,他带来的那帮亲戚也全都目瞪口呆,面面相觑。周围的邻居更是哗然!
“你……你胡说!”孙老四脸色由红转白,由白转青,嘴唇哆嗦着,试图反驳,“你放屁!老子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朱大顺厉声打断他,积压了十多年的真相,如同开闸洪水般倾泻而出,“老子当年在邻县屠宰场干活,跟你是一个地方的!你爹妈偷偷带你去看大夫,说你不中用的事,你以为没人知道?!场子里早就传遍了!只是大家伙儿看你可怜,没说破!你前头那个婆娘是怎么死的?真是病死的?她是被你妈活活气死、折磨死的!就因为没孩子!后来你爹妈花光积蓄给你娶了杨秀,结果还是生不出,就把所有火气撒在杨秀身上!非打即骂!杨秀身上那些旧伤疤,现在都还在!”
朱大顺越说越激动,眼眶也红了:“杨秀受不了跑回娘家,你和你妈还追过去打!要不是当时街坊拦着,差点出人命!后来离了婚,你和你家那点破事谁不知道?你后面又连着娶了三个,有一个怀上的吗?有一个在你家待超过一年的吗?最后一个是不是也跑了?啊?!你心里就没点数吗?!你怪天怪地,怎么就不怪怪你自己没那个本事!”
他猛地喘了口气,看着面如死灰、浑身发抖的孙老四,声音低沉下来,却带着无比的鄙夷和肯定: “我跟杨秀结婚,是因为我们都知道对方的情况,就想找个伴,安安稳稳过日子。我们从来没指望能有孩子!可老天爷开眼!我们搬来花城,心情好了,踏实了,不到一年就怀上了小瑞!后来又有了珠珠!这说明什么?说明问题根本不在杨秀,从来就不在!而是在你孙老四身上!是你自己是个绝户头!你害了杨秀那么多年,现在还有脸来找?我告诉你,趁早滚蛋!别脏了我桐花巷的地!”
朱大顺这一番连珠炮似的怒吼,夹杂着积压多年的愤懑和不容置疑的事实,如同重锤,将孙老四彻底砸懵了。他脸色灰败,眼神涣散,张着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带来的那些亲戚,此刻也脸上无光,窃窃私语,甚至有人悄悄往后缩。
周围的邻居们彻底明白了过来,看向孙老四的目光充满了鄙夷和厌恶,而看向朱大顺和杨秀的目光,则充满了同情和敬佩。
“原来是这样……” “我的天,这家人也太不是东西了!” “朱老板和杨秀太不容易了……” “自己不行还怪老婆,真不是男人!”
杨秀早已泪流满面,不是委屈,而是释然和解脱。这么多年压在心头的巨石,终于被丈夫一番话彻底击碎!她扔掉了菜刀,紧紧抱住了丈夫的胳膊。
朱大顺喘着粗气,胸膛剧烈起伏,但眼神无比坚定,他环视一圈孙老四那帮人,最后目光落在面如死灰的孙老四身上,冷冷地吐出两个字: “滚吧。”
孙老四像是被抽走了所有力气,踉跄了一下,被旁边的亲戚扶住。他眼神空洞,嘴里喃喃着“不可能……这不可能……”,再也说不出任何嚣张的话。在街坊邻居们鄙夷的目光和指指点点中,这伙人来时气势汹汹,去时灰头土脸,搀扶着失魂落魄的孙老四,狼狈不堪地溜出了桐花巷。
闹剧终于收场。
烈日依旧灼人,但桐花巷的空气却仿佛被彻底清洗过一遍。朱大顺看着妻儿,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这个秘密,他守了十几年,今天,为了守护家人,他终于说了出来。他搂住还在啜泣的杨秀,轻声安慰:“没事了,秀儿,没事了,以后他再也不敢来了。”
朱瑞仰头看着父亲,眼中充满了崇拜。小朱珠也止了哭,紧紧抱着妈妈的腿。
邻居们纷纷上前安慰。 “朱老板,杨秀,别往心里去,那种人不值得。” “以后他再来闹,咱们街坊都不答应!” “真是……大顺哥,你刚才太爷们了!”
老王拍拍朱大顺的肩膀:“行了,都过去了。晚上来我家喝酒,压压惊。” 朱大顺感激地冲大家点点头。
一场风暴过后,桐花巷重归宁静,但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朱大顺和杨秀的秘密不再是负担,而朱家在这个巷子里的根,似乎也因此扎得更深、更牢了。阳光依旧炙烤着大地,但那份闷热里,似乎多了一丝畅快淋漓的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