尤长贵跟着李开基和胡秀英,惴惴不安地走进了李家豆腐坊。屋里弥漫着温热的豆腥气和水蒸气,与屋外的寒冷形成鲜明对比。老两口给他搬了个小马扎,胡秀英倒了碗热水递给他。
尤长贵双手捧着粗糙的陶碗,温热的触感让他冻僵的手指稍微活络了些,但心里的冰冷和窘迫却丝毫未减。他低着头,不敢看李开基夫妇。
李开基坐在他对面的矮凳上,拿出烟袋锅,慢悠悠地塞着烟丝,像是拉家常般开了口:“长贵啊,我虚长你几岁,眼看也快奔五十的人了,经的事儿不敢说多,但也见过些世面。”他划燃火柴,点燃烟锅,吧嗒了两口,烟雾缭绕中,语气带着一种长辈式的、试图推心置腹的意味,“咱们做街坊也十几年了。有些话,不知当讲不当讲。”
尤长贵闷着头,含糊地“嗯”了一声。
“这夫妻过日子啊,”李开基吐出一口烟,缓缓道,“哪有舌头不碰牙的?磕磕绊绊,吵吵闹闹,都是常事。可说到底,原配的夫妻,那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呢。一起苦过,熬过,生儿育女,这份情义,外头那些花花草草,它比不了。”
他顿了顿,观察着尤长贵的反应,见他依旧不吭声,便继续道:“红星那性子,是急了些,要强了些,可能有时候让你受了委屈。可你们毕竟二十多年的夫妻,亮子和甜甜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事,不能坐下来好好说,非要闹到这一步?现在这样,孩子受苦,你们大人也难受,何苦来哉?”
这番话,李开基自认为说得足够委婉和恳切了。
然而,尤长贵听到“原配夫妻”、“情义”这些字眼,非但没有触动,反而像是被点燃了的炮仗,猛地抬起头,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他放下水碗,双手比划着,开始滔滔不绝地倒起苦水:
“李大哥!胡大嫂!你们是不知道我的苦啊!”他声音沙哑,带着积压已久的愤懑,“田红星她那是性子急吗?她是霸道!是刻薄!我在那个家里,根本不算个男人!钱,我是一分也摸不着!买个烟,都得看她脸色,像讨饭一样!”
“家里大事小事,我说过一句算话吗?没有!全都是她说了算!她娘家人,那个田红军,那个古仁,哪个拿正眼瞧过我?在他们眼里,我尤长贵就是个窝囊废!就是个靠着他田家妹子吃饭的!”
“我在那个家,憋屈啊!二十多年,我就像个长工,像个牲口!只有干活出力的份,没有抬头做人的时候!”
他越说越激动,唾沫星子横飞,仿佛要将这二十多年的委屈在这一刻全部倾泻出来。说到刘彩凤,他脸上非但没有丝毫羞愧,反而流露出一种近乎病态的得意和满足:
“彩凤她不一样!她懂得心疼人!她听我说话!我跟她在一起,心里是暖的,是舒坦的!她才是真心对我好的女人!我知道外头人怎么说她,怎么说我,我不在乎!我跟彩凤,我们是真心好的!”
看着尤长贵那副执迷不悟、甚至将丑事当作功绩来炫耀的样子,李开基和胡秀英都愣住了,心里那点劝和的念头彻底熄灭了。胡秀英脸上露出难以置信的神色,下意识地皱了皱眉,低下头,假装整理围裙,不再看他。
李开基也沉默了,只是吧嗒吧嗒地抽着烟,不再接话。他知道,眼前这个人已经钻进牛角尖,油盐不进了。
尤长贵见他们不说话,还以为自己的“苦衷”得到了理解,竟然得寸进尺,带着一丝恳求对胡秀英说:“胡大嫂,你……你跟田红星熟,能不能……能不能帮我去劝劝她?让她行行好,把婚离了?这样拖着,对谁都不好啊!”
胡秀英一听,心里那股火差点没压住。让她去劝田红星同意离婚,成全这对“狗男女”?这尤长贵真是昏了头了!她强忍着不快,抬起眼,语气冷淡而疏远:“长贵,不是我不帮你。你也看见了,我们家这一摊子,春仙还小,定豪、定杰也皮得很,锦荣、玉梅那边也忙,柄荣、金兰整天不着家……我这四个孙辈就够我忙活的了,实在没那个空闲,也没那个脸面去张这个口。”
这话如同冷水泼头,尤长贵脸上的那点希冀瞬间熄灭,他张了张嘴,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讪讪地低下了头。
又在李家干坐了一会儿,气氛尴尬至极。尤长贵再也待不下去,站起身,含糊地道了声谢,便灰溜溜地离开了豆腐坊。
晚上,李家大小围坐在饭桌旁吃饭。热气腾腾的饭菜也驱不散胡秀英脸上的余怒。她扒拉了两口饭,终究是没忍住,把下午尤长贵来的事,连同他那番“高论”原原本本地说了出来。
“……你们是没听见他那口气!把自己说得跟受了多大委屈似的,提到那个刘彩凤,还得意上了!好像找了个多了不起的宝贝!最后还想叫我去劝红星离婚?呸!真是脸皮厚过城墙拐弯!”胡秀英越说越气,把筷子往碗上一搁。
李锦荣和赵玉梅听得直摇头。李柄荣和钟金兰也是面露鄙夷。
李开基一直沉默地听着,这时才放下饭碗,神色严肃地看了看两个儿子,沉声道:“锦荣,柄荣,你们都听见了。尤长贵这个人,心术已经不正了,是非黑白在他那里都颠倒了。以后,你们跟他,远着点。没什么必要,就别往来了。咱们李家,不沾这种糊涂账。”
李锦荣和李柄荣都郑重地点了点头:“知道了,爸。”
饭桌上的气氛有些沉闷。尤长贵这番来访,非但没有得到任何同情和帮助,反而让他在老邻居心中的形象彻底崩塌,也让李家更加清晰地划清了与他的界限。桐花巷的这个冬天,人心,似乎比天气更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