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日的阳光,懒洋洋地洒在桐花巷的青石板上,给这略显清冷的季节带来几分虚假的暖意。巷子里,正是午后最安静的时候。钱来娣提着菜篮子去了稍远的市场,想挑些便宜又水灵的秋菜;王勇被钱来娣硬塞了钱,去了数学补习班,为明年中考做最后的冲刺;高家更是倾巢而出,高大民和王小满喜气洋洋地带着女儿高慧,一起送儿子高剑去省工大报到,巷口仿佛还残留着他们离去时的热闹与骄傲。
王兴一个人守着空荡荡的面馆,心里也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大女儿南下未归,前途未卜;家里妻子儿女虽关系缓和,但他明显感觉自己成了那个被边缘化的、多余的人。他正拿着抹布,有一下没一下地擦拭着早已光洁的柜台,门口的光线一暗,一个他此刻最不想见到,心底深处却又隐隐有些期盼的身影,闪了进来。
是堂姐王媒婆。
她脸上堆着惯常那种热络又带着几分算计的笑容,手里还拎着两包用草纸包着的、看起来像是点心之类的东西。
“大兄弟,忙着呢?”王媒婆自顾自地走进来,把东西往桌上一放,“姐今天路过,来看看你。”
王兴心里咯噔一下,面上勉强笑了笑:“姐,你坐。” 他知道,她来,绝不仅仅是“看看”这么简单。
巷子里,孩子们的游戏时间开始了。
以九岁的李定豪为首,八岁多的孟行舟、朱珠,七岁的李定伟,六岁的李定杰,五岁的陈涛,还有三岁多、跑起来像个小团子的李春仙,以及快两岁、被姐姐陈涛牵着手、踉踉跄跄跟着的陈海,一群小萝卜头正在巷子空地上跳房子、滚铁环,叽叽喳喳,好不热闹。
李定豪眼尖,一眼就瞥见那个“坏女人”(孩子们私下对王媒婆的称呼)鬼鬼祟祟地溜进了王家面馆。他立刻对孟行舟使了个眼色,两个大点的孩子心有灵犀,停止了游戏,蹑手蹑脚地蹭到王家面馆紧闭的门外。其他小的见状,虽然不明所以,但觉得好玩,也都有样学样,像一串小老鼠似的,悄无声息地趴到了门板上,竖起小耳朵。
李定豪把手指竖在嘴唇前,对着弟弟妹妹们做了个“嘘”的动作。刹那间,所有孩子都屏住了呼吸,一双双乌溜溜的眼睛里充满了紧张和好奇。
门内,王媒婆已经开始了她的表演。
她先是唉声叹气,表示对王美和纺织厂处境的“深切同情”:“唉,美美那孩子,也是命苦。好好的姑娘家,摊上这么个事,厂子要是真不行了,可咋办哟……”
这话正好戳中了王兴的心事,他闷着头,没说话。
王媒婆话锋一转,又回到了白德禄身上:“要我说啊,越是这种时候,越得找个稳当的依靠!白老师那边,我可是又去说道了几回!人家是真有诚意!一点都不介意美美现在工作上的麻烦!白老师说了,他就相中美美这温柔娴静的性子了!嫁过去,那就是现成的老师夫人,风吹不着雨淋不着,不知道多少人羡慕呢!”
她唾沫横飞,把白家那点“优点”又翻来覆去地夸了一遍:工作稳定、文化人、家里老人明事理(自动忽略了三个姐姐一个哥哥的潜在麻烦)、最重要的是不嫌弃王美“年纪大”和可能“失业”。
王兴本就对白老师的条件心存幻想,之前是被妻子和儿女强硬的态度压了下去。如今家里没人,王媒婆这番巧舌如簧,像一只无形的手,又把他心里那点不甘和侥幸给勾了起来。他觉得王媒婆说得似乎也有道理,女儿要是有个这样的归宿,就算厂子真的倒了,后半生也算有了保障。而且,要是真成了,自己在家里,是不是也能借此重新挺起腰杆?
但他想起钱来娣那蒲扇似的巴掌和喷火的眼神,到底还是心虚,不敢立刻答应,只是搓着手,含糊道:“姐,你的心意我晓得……只是,招娣那边……还有美美自己……这事,还得再商量商量……”
王媒婆何等精明,一看王兴这态度,就知道他心动了,只是缺个台阶和胆量。她心里冷笑,面上却愈发恳切:“大兄弟,你是一家之主啊!这女儿的终身大事,最后还不是得你做主?女人家头发长见识短,就知道眼前那点意气!你得为美美的长远打算!这样,姐也不逼你,你再好好想想。过两天,姐再过来听你信儿?”
王兴如蒙大赦,连忙点头:“哎,好,好,我再想想……”
王媒婆目的达到,也不多留,起身走了。
门外,李定豪一挥手,一群小豆丁瞬间作鸟兽散,迅速跑回空地,假装继续玩跳房子、滚铁环,只是一个个的小眼神,都偷偷瞟着王家面馆的门口。
王媒婆出了桐花巷,并没有直接回家,而是拐了个弯,走进了巷子口的桐花公园。公园深处一棵老槐树下,白家妈和那三个女儿,正伸着脖子焦急地等着呢!
一见王媒婆过来,白母立刻迎上去,压低声音问:“他王姨,咋样?王家咋说?”
王媒婆撇撇嘴,脸上那点热络笑容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刻薄的得意:“还能咋样?王兴那个窝囊废,心里头乐意着呢!就是被他家那个母老虎吓破了胆,不敢明着答应!过两天我再去加把火,准成!”
白家三个姐姐也围了上来,七嘴八舌:
“那就好!只要他爹松了口,那王美还能翻出天去?”
“就是!等进了门,看我怎么拿捏她!”
“妈,到时候可得把话说死了,是她王美自己肚子不争气,生不出孩子,可跟咱们德禄没关系!”
白母那双精明的眼睛里闪过一丝狠厉:“放心吧!都安排好了!德禄那毛病(指无精症),瞒得死死的!等把她娶进门,一年半载怀不上,这责任不就是她的?到时候,她一个生不出孩子的女人,在咱们白家还能抬得起头?还不是任由咱们搓圆捏扁!她王家要是心疼闺女,就得乖乖拿钱出来贴补!”
原来,这白德禄患有无法治愈的无精症,根本不能生育。白家自知理亏,便想方设法要找一个年纪稍大、家里没什么强硬背景、性格看起来温顺好拿捏的姑娘,把不能生育的黑锅扣到对方头上,既能保住儿子的面子,还能借此拿捏亲家,甚至从中牟利。他们之前离婚,也是因为这个原因,前妻不堪忍受污蔑和冷暴力,最终选择离开。王美,不幸成了他们眼中最合适的“猎物”。
王媒婆听着白家母女恶毒的计划,不仅不觉得过分,反而因为之前挨打受辱的怨恨,心里涌起一股报复的快感。“哼,钱来娣那个泼妇,敢打我?我看她女儿进了火坑,她还能不能泼得起来!到时候,有她哭的时候!”
五个女人在树荫下嘀嘀咕咕,脸上带着算计成功的狞笑和即将实施报复的兴奋。她们以为这公园深处人迹罕至,却万万没想到,她们的对话,一字不落地被不远处茂密的冬青树丛后,两个半大小子听了个清清楚楚!
是朱瑞和蔡银龙!
这两个小子,昨晚偷偷从家里摸了点花生米和一瓶劣质白酒,跑到这公园角落里“潇洒”了一把,结果蔡银龙把家里的钥匙掉这儿了。今天放学,两人约着一起来找钥匙,刚钻进树丛,就听到有人过来,便屏息躲着,结果却听到了这样一场令人发指的密谋!
朱瑞气得拳头攥得咯咯响,蔡银龙更是双眼喷火,恨不得立刻冲出去撕烂那几个老女人的嘴!但他被朱瑞死死拉住,用眼神示意他别打草惊蛇。
直到王媒婆和白家母女心满意足地散去,两个少年才从树丛后钻出来,脸色都难看至极。
“他妈的!这帮老妖婆!真不是东西!”蔡银龙狠狠啐了一口。
“得赶紧告诉美美姐他们家!”朱瑞比较冷静,但语气也充满了愤怒,“绝不能让他们得逞!”
秋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带着一股森然的寒意。一场针对王美的、充满恶意与算计的陷阱已经布下,而揭露这阴谋的火种,却意外地落在了两个少年手中。桐花巷的天空,刚刚因为纺织厂出现一线生机而稍微放晴,却又被这来自人性最深处的卑劣,蒙上了一层新的阴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