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月里的寒气还未散尽,春意已悄然在桐花巷的墙头檐角探头探脑。几株性急的野草从新修的水泥路边缘缝隙钻出嫩芽,向阳的墙角,去年的枯藤也隐约有了返青的迹象。
生活的河流,在经历冬日的封冻与激荡后,带着新旧交织的痕迹,继续平缓而深沉地向前流淌。
王美和奚青柏关系的“官方确认”,像一颗投入平静池塘的石子,在桐花巷的熟人社会里漾开了一圈不大不小的涟漪。
奚青柏选在一个周末的上午,提着精心准备的烟酒点心,正式登了王家的门。
钱来娣依旧没什么太多表情,但将人让进屋后,还是指挥着王兴泡了家里最好的茶。
她坐在主位,打量着这个年轻厂长,眼神锐利却不失礼数。奚青柏不卑不亢,言语诚恳,既表达了对王美的欣赏与尊重,也坦言自己目前的工作和未来的打算,没有虚言,也没有夸大。
王兴在一旁陪着,显得有些手足无措,想插话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不停地倒茶、递烟。王美安静地坐在一旁,脸上带着难得的、浅浅的红晕。
一顿略显拘谨但气氛还算融洽的午饭过后,钱来娣在厨房收拾时,对跟进来的王美低声说了句:“人看着还算踏实。你自己拿稳主意就行。” 这已是她所能给出的、最大程度的认可。王美心里一暖,点了点头。
消息很快传开。高大民拍着大腿笑:“我就说嘛!郎才女貌,般配!” 李柄荣和钟金兰也替王美高兴。街坊们提起,多是善意的祝福。王美和奚青柏相处起来,反倒比之前更加自然放松。他们依然忙碌,但彼此心里都有了坚实的倚靠,前路仿佛也变得更加清晰。
林新华在女儿林琪和孙子孙女的陪伴下,在花城老家过了个冷冷清清却又暗藏暖意的春节。元宵节后,林璋的案子一审判决下来了:因诈骗罪、偷越国(边)境罪,数罪并罚,判处有期徒刑七年。判决书送到林新华手中时,老人只是让林琪念了一遍,听完后,长久地沉默,最后摆了摆手,示意收起来。他没有流泪,也没有叹息,只是整个人仿佛又萎顿了一圈。但当晚,他多喝了半碗闻一清炖的汤。
闻一清带着孩子在花城住了下来。林琪感激嫂子的援手,两人商量后,决定由闻一清暂时住在林家老屋,方便照顾老人和孩子,林琪则省城花城两头跑,处理工作和债务。这个因为一个男人的不堪而几乎破碎的家,在剔除了那个不安定的因素后,反而由两位女性艰难地重新支撑起来,有种悲凉中的坚韧。林杨和林桦转入花城的小学,孩子们适应得很快,爷爷的病榻前,渐渐又有了童声的读书声和稚嫩的笑语,虽然微弱,却是驱散死寂的唯一良药。
尤甜甜的春天,来得更慢一些。但她开始愿意在天气晴好的午后,独自走到巷口的槐树下站一会儿,看着修缮一新的路面和来往的行人。偶尔,她会蹲下来,看蚂蚁在新路与旧土的边缘忙碌。尤亮的糕点店重新开了张,生意依旧清淡,但他不再焦虑,每天认真做着不多的糕点,剩下的时间便守着妹妹,陪她慢慢走,慢慢看。他知道,有些伤痕需要以年为单位来计算愈合的时间,他能做的,就是提供一片安稳的荫蔽,等待时间带来转机。
蔡金妮和安邦的婚事提上了日程。没什么浪漫的求婚,是在一次安邦来帮她家修好漏雨的屋顶后,两人坐在院子里喝茶,安邦很自然地说:“金妮,要不,咱们把事办了吧?我打报告申请房子。” 蔡金妮看着他被汗水浸湿的鬓角,点了点头。许三妹和蔡大发欢喜得不得了,开始悄悄准备起来。婚礼打算定在五一,不打算大办,就请亲近的街坊和同事吃顿饭。安邦踏实,金妮能干,在大家眼里,是再合适不过的一对。
刘峥家的闹剧,以一场两败俱伤的离婚草草收场。孙希儿带着孩子回了娘家,刘峥则调去了下面一个偏远的邮政所。曾经在百货大楼针锋相对的两个女人,一个远走,一个沉寂,只留下巷子里一阵短暂的唏嘘,很快便被新的谈资取代。
春天是真的来了。桐花山上的桐树,枝条上鼓起了密密麻麻、毛茸茸的褐色芽苞。阳光一日暖过一日,风也褪去了刺骨的寒意,变得柔和。
一个周日的清晨,一辆半旧的吉普车停在了桐花巷口。车门打开,先下来的是风尘仆仆却精神不错的魏伟,紧接着,孟行舟搀扶着奶奶孟婆婆,也小心翼翼地下了车。最后下来的是周安,手里提着大包小包。
“孟婆婆!行舟!回来啦!” 最早看见的胡秀英惊喜地喊了出来。
这一嗓子,像是唤醒了整条巷子。李家、乔家、朱家……门一扇扇打开,街坊们纷纷迎了出来。
孟婆婆看着眼前熟悉的巷子、熟悉的面孔,老泪纵横,嘴里不住地说:“回来了……回来了好……还是家里好……” 孟行舟长高了些,也黑了些,少年的脸庞退去了几分稚气,多了些沉稳。他搀着奶奶,礼貌地回应着街坊们的问候,目光扫过修缮一新的巷子,眼中也有亮光。
原来,周如海在春节后不久,安详地去世了。临终前,他拉着孟行舟的手,留下了遗嘱,将一部分积蓄和收藏的书籍留给了这个流落在外多年的外孙,并再次表达了对女儿的愧疚。后事办得简单而肃穆。孟行舟遵守诺言,在一切结束后,便带着奶奶,在舅舅周安的陪同下,返回了花城。周安尊重外甥的选择,留下了联系方式,并承诺会继续关照他们祖孙的生活。
魏伟大力拍着孟行舟的肩膀:“好小子!说话算话!回来就好!”
街坊们围着孟家祖孙,问长问短,热闹非凡。连尤甜甜也被尤亮带着,站在不远处安静地看着。孟行舟的目光不经意间掠过她,两人对视了一瞬,又迅速移开,但空气中似乎有什么微妙的东西,轻轻动了一下。
就在这时,不知谁喊了一声:“快看!山上的桐花,是不是要开了?”
众人顺着望去,只见远处桐花山的阳坡上,那些鼓胀的芽苞顶端,似乎已经裂开了一丝缝隙,隐隐约约,透出了一点点极其淡雅的、如同轻雾般的紫白色。
桐花,就要开了。
冬日的凛冽与阴霾,家庭的破碎与重组,个人的伤痛与成长,爱情的萌发与结果……所有的一切,仿佛都在等待着这个时节。当第一缕带着暖意的春风真正拂过山峦,那积蓄了一冬力量的桐花苞,便会挣脱束缚,漫山遍野地绽放,用它们短暂却绚烂的繁华,宣告着新生与轮回。
桐花巷的人们,站在巷口,仰望着远山那隐约的春意,心中百感交集。旧的故事或许还未完全落幕,新的篇章却已随着这即将到来的花季,悄然翻开了第一页。生活,从未停歇,它裹挟着每一个人,在这烟火人间的长河里,继续奔赴向前,无论甘苦,无畏风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