镇上银杏叶簌簌扑簌簌落尽那日,望舒收到第二封山中信。信封邮戳被揉成团皱巴巴的旧,边缘黏着暗褐泥土,像刚在田埂泥浆里打了个滚,拆开瞬间,山里湿漉漉的土腥气撞开纸墨味,劈头盖脸涌进屋子。
拆信动作扯出片枯银杏叶,黄得能照见纹路里游弋的光阴,通透得像琥珀凝固的黄昏。叶柄系着根纤细红绳,晃了晃,扫过望舒指尖时轻得发痒——周大爷歪扭字洇着墨渍,多了几行新鲜褶皱:“老庙台阶让银杏叶埋了,扫叶时撞见树洞藏布包,你外婆当年落下的。里头半双纳好的鞋底哟,针脚密得能网住山风,一拽,能扯出整个秋天的沙沙响。”
望舒捏着叶子,红绳在指尖缠成细细的圈。忽想起老庙供桌前那个干净蒲团,阳光斜斜落上去,总有细碎的尘在针脚般的光里跳——原来外婆留下的,不止梁柱浅淡刻痕、香案积灰里的字迹,还有半截没走完的针线光阴,针脚里藏着的、连山风都偷不走的温度,正顺着叶脉往指缝里钻。
“姐姐,这叶子能做书签不?”双丫髻小姑娘像只蹦跳雀儿凑过来,指尖碰叶脉时轻得发颤,像怕碰碎蝴蝶停在上面的翅膀。豆豆早蹦着翻出针线笸箩,举着半双鞋底嚷:“咱们帮外婆把鞋底做完嘛!说不定做完了,外婆的魂能顺着针脚,从山里走回来看咱!”
鞋底纳得极密,针脚匀得像春蚕食着最嫩的桑叶,后半截却突兀空白,棉线在边缘打了个小结,像外婆纳着纳着,突然被时光伸出的手,拽走了拿针的力气。望舒把鞋底搁膝头,指尖抚过细密针脚,小册子上“阿姐教我纳鞋底”的字突然活了——墨字漫出来,和针脚绞成麻花,成了两个姑娘没说完的、黏糊糊的话,沾着棉线毛边,扯着光阴丝缕,在空气里飘呀飘。
她翻出外婆的顶针,铜锈味混着陈年汗渍扑过来,往指上一套,冰凉金属贴着皮肤,竟生出沉甸甸的熟悉。顶针内侧的“舒”字被磨得发亮,望舒指尖划过,突然想起某次在电视上看顶流采访,他钢笔上的刻字也是这个字,当时还笑说“是很重要的人写的”。那是外婆当年按住她手教纳线时,掌心里传来的、能把所有慌乱都熨得平平的力道,像块温着的铁,把年少的毛躁都烫成了柔软。穿线时,豆豆踮着脚递新棉线,是周大爷寄的红绳拆的,阳光里泛着淡金,像把山里刚破晓的晨光,纺进了细细的线,线头还黏着山雾的潮气。
“纳鞋底得用力拽,线才肯乖乖听话,日子才能纳得瓷实,风吹雨打都不散。”望舒念着外婆的话,针穿进布面,“嗤”地扯进山风,把外头的凉也扯进了屋里。小姑娘趴在桌边,忽指着鞋底叫起来:“看呀!针脚连起来,是银杏叶的形状!”
望舒低头,果然见交错针脚拼出模糊叶影,该是外婆纳鞋时,悄悄把满山秋色、把老庙檐角漏下的阳光,都藏进了布里。她顺着纹路纳,指尖被针扎得沁出血珠,落在布面上,像颗小红玛瑙——这红让她猛地想起老庙那片红得疯癫的枫叶,烧着整个秋天,把外婆的影子也烧进了叶脉里,风一吹,影子就跟着晃。
傍晚邮差又送来包裹,是卖麦芽糖的老人托周大爷转寄的。玻璃罐里的糖浆晃荡着琥珀光,贴的纸条洇着糖渍:“天冷啦,煮糖水时加两勺,照当年给你外婆的法子。多搁点白果,这果子甜,你外婆当年就爱把白果揣兜里,走一路吃一路,牙都给甜掉咯。”
倒糖浆时,罐底沉着几粒白果,圆滚滚的,该是老人一颗一颗挑着塞进去的,摸起来还带着手心的温。豆豆和小姑娘围着灶台打转,鼻尖沾着面粉,是学做白果糕时,把面粉蹭成了小雪人。蒸汽漫上来,把三个人的影子揉成一团,恍惚间,老庙的晨光、周大爷的灶台、镇上的厨房,全被这团白雾笼成一幅旧画,画里的人笑着闹着,分不清是现在的我们,还是从前的外婆与她。
夜里给周大爷回信,望舒往信封里夹了片巷口刚落的银杏叶,叶片边缘还泛着不甘心的青,又把纳好的鞋底拍了照塞进去。写:“鞋底纳完了,针脚没外婆的匀,可摸着布面,总觉着她手温还趴在上头。孩子们把白果核串成了手链,说开春戴着进山,让山风也尝尝这甜,说不定风能拐个弯,把甜捎去外婆坟头,让坟上的草都甜得发芽……”
写完,把系着红绳的银杏叶夹进外婆的线装册子。纸页翻动时,新叶正巧和“拾白果”的旧字叠在一处,隔了几十年的时光,轻轻碰了碰,像外婆隔着光阴伸出手,粗糙的指腹摸了摸她的头,痒丝丝的。
窗外风卷着最后几片银杏叶掠过屋顶,带着冬的凉意,把叶子拍在瓦片上,啪嗒啪嗒响。望舒摸了摸玻璃罐,糖浆在月光里泛着琥珀光,像把山里的阳光、树影、说不完的牵挂,全熬进了这罐子里。她忽然懂了,牵挂从不是山水间遥遥相望,是你寄来一片叶子,我回赠半双鞋底;你熬一罐糖浆,我煮一碗糖水。山风卷着这些细碎温暖,在岁月里慢慢转呀转,把山与镇的光阴,都黏成了琥珀,里头封着的,全是活跳跳的、关于爱的碎金。
就像此刻信封上的邮戳,沾着山里的泥土、镇上的霜,轻轻一按,把两个地方的光阴,全印在了一起。那些被时光打磨的牵挂,顺着邮路爬,顺着针脚缠,顺着糖水里的白果香飘,在岁月里洇开,成了最鲜活的注脚——原来爱从不会被光阴嚼碎,只会被酿得更甜,像罐子里的糖浆,越熬越稠,越存越香。